端午

发布时间:2021-09-6 浏览次数:3557 来源:昭君文化

杨瑛


[作者杨瑛,女,蒙古族,作家,内蒙古《草原》杂志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在西辽河流域,嫁出去的女儿在端午节有回娘家的风俗。


前些年,我们还在老家。五月初一,我们回到母亲家。母亲把早巳准备好的五彩线系在女儿粉嫩的脖颈上,拴在女儿莲藕一样的手腕、脚腕。红、绿、黄、白、黑五色粗丝线搓成彩色的线绳,叫五彩长命缕。端午节后的第一场雨,把脖颈上、手腕、脚腕的五彩线剪下来扔在水洼或河流。天晴后,五彩线在水的外面,沿水而居,就像沿着河流定居下来的人的群落。


退休后,母亲每年端午都亲自动手包粽子,她拿出一个星期挑江米。这件事她只一个人做。


戴上老花镜,把新买来的江米拿出一把撒在茶几的玻璃面上。母亲退休前是统计师,她用统计师的精准把混在江米里面的大米、杂质和不饱满的米粒移到一边,挑出她相中的米。一个粽子里有多少粒米,母亲心里也是有数的。

每一粒米蚕茧一样圆圆胖胖。


我居住的塞北不产香软黏滑的糯稻,它的生长是与种谷相同吧。西辽河流域的敖汉旗还保留着古老的农耕习俗。每年春天播种时,农民挑出几种不同的谷子,放进缝制好的布袋,悬挂在水缸沿上。几天后,哪种谷子先发出白玉一样的芽,这一年就选哪种谷子播种。农人们还会去旗(县)博物馆拜一个陶土做的人像,是传说中的巫者或是王者,在几千年前,他曾与神对话,与天地对话,祈求风调雨顺,谷物丰收。农民愿意用老种子,耕种时还用古老的石头农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磙石,重量正适合这片土地,压上去不松不紧。在他们田地的不远处,有考古学家还原的八千年前红山文化的村落,出土了八千多年前粟的碳化颗粒。农民春耕翻地时,刨出了先民农耕的磨制石器,石镰、石斧、石耜,还有不知道用途的农具,它们不是天然的石头,像去了谷皮的米粒一样被打磨过。


茶几上的江米也是从一把选好的种子开始,一粒米是天地人的合作,道法自然。从春种到秋收,直到扬场时的风,把谷壳、稻壳和米粒分开。


一粒米在母亲一圈圈椭圆的指纹里,从玻璃面上轻轻推过去,像是从风吹起的波纹上划过去,相同的路径,不延宕不改变不围困,叮叮咚咚地落在下面的瓷盆里,一粒一粒,像水滴一样有耐心,像落入土地中的雨水一样自然。


母亲是从县城考到市里师范学校的女学生,长得美,会弹手风琴、唱俄语歌。毕业后回到县城的三四年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有媒人来踏门槛,有小伙子投来过热烈的目光,母亲总是羞红了脸垂下头。一直到了二十六岁。她的弟弟,我的舅舅已娶妻生子,她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上班之余哄逗着三岁的侄女一岁的侄子。


“这书是念坏了。”邻居们说。


她想嫁给一个大学生。她在众人的漩涡里,按捺住内心的丰饶,继续等待,时间漫长好像历过几世几劫。等待,是一件痴事。


那时我的父亲远在沈阳读大学,不知道有一天会到边疆生活。母亲二十六岁时,一百零一名支援边疆的大学生穿越了几百几十几道 山和河来到内蒙古,这群人里有我的父亲。


外祖母说,她听到两个人在屋子里唧唧咕咕地说开了,还苍苍莽莽地唱了她听不懂的外国歌,心里的石头才落下来。


婚姻生活与母亲婚前的想象不同。母亲在新鲜的生活里尝试自己蒸馒头,第一次把面发大了,手一伸进去,千疮百孔的气泡黏在手上,瞬间千丝万缕。千丝万缕的生活里,她生养了两个孩子,为女儿取了含玉的名字。变成了痴心父母。母亲安心于一日三餐和洗碗。这些洁白的熟悉的瓷器,每一只上挂着二三个米粒,母亲每天把它们放进水槽,打开水龙头,每天三次把它们放进橱柜,又取出来放在餐桌上。有时橱柜门的一个螺丝松了,金属合页半悬着,一打开橱柜,门歪歪斜斜地滑向一边,母亲就大声地抱怨父亲。尘埃是更细密的磨砺,无声无息地落在一切事物之上,它们像飞翔的蒲公英种子,飞着飞着,又停在刚洗过的瓷碗上。一件瓷器摩挲成一块白玉,一双手从粉嫩灵巧到苍老迟缓。母亲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这些碗,水流每天从她的指缝流过.在水槽的出口打着漩涡流入大地上人工挖掘的管道里。


母亲越来越胆小,她担心这儿怕那儿,两个女儿和一个外孙女使她在四十多年的时间里做事畏缩顾及。她五十多岁开始迷信。六十岁以后,每到新年,都要买三本皇历,不仅去书店,还要去地摊买。每天清晨,她戴上花镜对照着几个版本不同的皇历,时间分成了两个小时的一个时辰。


我们每次离家的时候,母亲执行着两件事,吃饺子和吉时出发。有时,母亲查出的吉时要比发车的时间早很多,她说多在车站呆两个小时没关系,只求平平安安。煮饺子这件事母亲也必须亲自做。她双手紧握住勺柄,指尖上常有一丝面粉的痕迹。妹妹在美国教书的那一年,假期要去西部旅行,母亲在越洋通讯软件里指导着出行时间.把相隔的时差和皇历上的时辰进行着换算。


年近七十,母亲心气弱了很多,人却勇敢起来,又变回了那个曾经痴心等待爱情的勇士,她在查皇历上消磨的时间少了,她的年轻母亲的心已是一颗老母亲的心了。


父亲、母亲七十岁后的日常是一个抄书,一个养花。细密的水珠摩擦过花的枝叶,细密的笔尖摩擦着一张张笔记本的横格纸,这样的摩擦不再关乎理想,不再关乎自己的和儿孙的成长,不是必须做的日常,他们热爱和享受着这样的重复和单调,心里有很饱满的快乐和不计得失的专注。这很像女儿小的时候,喜欢的事情就要重复做很多遍,毫不保留地表达她的快乐。平时,母亲要求每天晚上十点熄灯,父亲总是听话地执行。过春节时,大年三十的风俗是要通宵掌灯,父亲快活得像一个孩子,他守岁抄书,把喜欢的从一个笔记本抄到另一个笔记本上,横竖撇捺工整有法。


生命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衰老海啸一样,他们任凭海水袭来,击打每一根发丝每一个关节每一个脏器。如同中年时藏起生活的艰难,他们老年时深藏住病痛和对孩子的想念,父母总是一次次地板起脸来把我们从他们的身边撵走,少年的时候要我们去远方。我们各自成家后,每到过年过节都要求我们去婆家。他们说,他们已安排好去旅行了,不用惦记他们。父母已习惯了自己过年过节。


只有这一个端午节。


母亲提前两个月就打电话问我们是否能回去。每次通话都要重复这个问题。如果我们回不去,母亲把粽子冻在冰箱里,一直等到我们回家的时候。就像离家时候的饺子,端午的粽子也是一定要吃的。


母亲挑米时,父亲一手拿着笔,一手扶着镜框,给我们讲挂葫芦的来历。除了人的求生、祈福这些节日里普遍的心意,葫芦是藤本植物,有藤蔓绵延的愿望。传统的风俗是人类从自然里诞生的精神,一个一个古老的民俗节日,保留着世代相传的习惯,保留着起源于农耕时代先民们朴素的对生命的愿望,在时间的河流里缓缓闪动,成了世俗生活里的人文关怀,使生活充盈动态。


一粒一粒江米以滴水穿石般的耐心拣选好.提前三天清洗浸泡上。


初四包粽子。包粽子之前江米还要认真淘洗,母亲双手捧起米,掬水弄涟漪,双手像贝壳一样,珍珠米回到贝壳里。白色的有着细小泡沫的洗米,水在一粒粒江米和母亲的手上漾来漾去,像海水不断地冲上沙滩。


棕叶已从先民用的树叶流变成现在普遍用的苇叶,状若古时写字的鸡毛笔。包粽子的当天先把苇叶和野生马莲煮软,包的时候选二三片粽叶,上面的粽叶压住下面粽叶的一半,错开折叠成锥形,像糯稻成穗时的圆锥花序。在虚拟的花序间放进大枣和浸泡过的江米,粽叶的另一端慢慢卷起来,马莲一道一道地缠住。每一个步骤是一种仪式,繁复的过程里有和远古的先民一样的心愿。母亲的双手不如年轻时有力量了,可粽子还是包得有棱有角。


晚饭后,父亲开始煮粽子。除了粽子,同时放在锅里的还有腌咸了的白色的鹅蛋、淡青色的鸭蛋、红色的鸡蛋。粽子的味道飘出来,粽子和鸡鸭鹅蛋的周围翻滚着气泡,摩挲着食物的边缘,渗透进苇叶包裹着的一粒一粒米里。


月亮升起来,初四的月牙细细的。一钩新月照在数不清的灯火上面,照在数不清的河水上面,时光一圈一圈地回旋。我退回到一个初民,得到了自然最原初的启示。


远道而来的先民,把一块大自然里的石头磨制成草履形的石耜,一个古老的农具,它的形状像一只单细胞的草履虫一样简单原始。


先民们拾起石片时目光清澈,如同女儿拾起小石子放进玩具车里一样的单纯喜悦。有一天,先民们在河边发现了一块不同的石头。玉还是璞的样子,它和普通的石头更相像,内里的美玉被完好无损地包裹在石皮里。


磨玉的先民用手握暖石料,像大地在春天握暖一粒稻谷。他用眼睛看穿玉质的天然色泽和纹理。他在河水边琢磨了很久。唯一的一双手,唯一的掌纹和指纹,唯一的纹理和命运融化进璞玉。他感知到月亮的圆缺,碎屑和粉末随着风随着水随着时光飞逝。专注在这样孤独的循环里,以人的心灵与万物的自然相磨合相融合,诞生着人类的文明。他把磨好的玉送给了爱的女人。世界上最古老的玉耳饰,辽河流域的岫岩玉磨制的半透明的玉玦,一个不规则的圆环,圆环上一道细细的缺口,卡在远古女人柔软的耳垂上。


我想,磨玉的先民是看到了滴水穿石。我想,这叮咚的声音就像母亲挑米。


在熟悉的我长大的家里,熟悉的味道里,我望着天上的月牙,像望着玉玦细细的缺口,可以穿越过去和未来。


我穿越着一圈一圈细小的时光,一个顽童随手扔出的小石子敲 到了时间的水面,时光动摇,涟漪相续。我回到了在产床上生女儿的样子。


我看到测孕试纸上两道浅浅红痕。我收藏着一张“中华老祖母”石像照 片,是“红山文化”考古研究者发现的中华大地上最古老的人物雕像。石像的腹部鼓起,孕育着一个新生命。她双臂自然下垂,双手交叉于前胸,坚毅的唇,大眼坦视前方,古朴的力量里透出柔美。八千年前,在我生活的这片大地上,不知道是谁塑了这个雕像,塑的又是谁。生儿育女是天性是本能,生命是那么自然的事。


女儿顺利地出生了。


母亲拿来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七味:当 归、川芎、红花、桃仁、甘草、干姜、益母草。这些草药适宜产后调理,先武火后文火,红红的火苗舔着陶罐底。


对我一向严肃的母亲柔情起来。今天把一副银锁银镯放在女儿枕头下面,  明天又拿来一个红肚兜,红棉布面儿,手绣莲花,丝带是一种柔软的红色。


“打一个结,活扣。”


母亲教着笨手笨脚的我。捋着女儿莲藕一样的胳膊腿,微笑着:“愁养不愁长啊!”


在女儿出生之前,我不知道人的初始状态是这样的混沌,一天二十个小时处于睡眠中。她的样子小小的,身子软软的,人初如璞玉,不琢不磨无思无虑,稚朴天真地观照着这个世界,世界也这样望着她,世界是那么有趣,女儿清亮的眼睛看来看去,她不会嬉笑不会挑剔,不藏是非美恶。


时光像老式的摇篮车一样吱吱嘎嘎地响着,在大树里一圈圈地旋转着,摇篮里躺睡的小女儿有一天也会成为母亲。


我回到穿着婚纱时的明澈。回到在仓库里发现写满了汉字的镜子时的好奇。十二岁的时候,我在仓库的角落里看到了一面磨得光滑的镜子。是父母结婚时单位送的礼物.我用手指擦拭着上面的尘土,汉 字一个一个显露出来,单位名称,祝福的话,“一九七二年十月十二日”,汉字写满了镜面,那些祝福的话,话语很新鲜,如同现在婚礼上的祝福一样。从那些汉 字的缝隙里,我看到了我,年少流着口水等粽子的痴枉,腕上系着五彩线的天真。


回到娘家的女子,变回一个柔软的婴儿,回到母体里那片宁静海。我看见最初的自己像一粒稻谷。


我也看到了,我的老年,我又瘪缩又丰腴。尘埃和迷雾形成我苍老的石皮。我像母亲一样要孩子去远方,在端午节前搓五彩线,丝丝缕缕地牵挂,一丝一缕地扯断。戴着老花镜挑江米,每挑一粒米,也像母亲一样,有虔诚也有畏惧,在心里默默地说,一粒米是一个朴素的愿望。


家里的粽子香味总要持续十天半个月的,端午节这天又混进艾蒿的清香。


我像母亲招呼小时候的我一样,招呼女儿起床,用烫好的艾蒿水洗眼睛和耳朵。五色新丝缠角粽,解开绑的野生马莲,粽角一粒红枣发出红宝石的光芒,原来不透明的江米一粒一粒灵动剔透,一颗粽子浑 然天成,不粘叶,从黄绿色的苇叶上滚落到洗过的碗里,滚动着庄稼的颗粒和挑米的声音。这时母亲总会说,看,像一块玉。




编 者 按:原文载于《昭君文化》,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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