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洋房子——刘婧

发布时间:2021-08-3 浏览次数:3074 来源:昭君文化

[作者刘婧,女,汉族,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宜昌市作家协会会员。]



山高,高得干脆。形似五指的山峰不顾山体的粗壮,硬生生直插蓝天。


山脚.自然是一条清清的小河。


山,叫五指山。河,叫黄家河。


十月的黄家河,景色怡人。山上的树木正尽情地释放生命中最后的激情,准备将最浓烈的色彩涂抹在秋天的额头。满山在渐浓的秋意中仍蓬勃葳蕤、绿意盎然的藤草枝叶,纠缠在一起织成一件绿色的巨裳,披挂在大山厚实的肩膊上,遮住了崎岖而上的羊肠小道,只露了个短短的路头傍着田边连着山脚的水泥公路,指引人们从此上山。


从山脚到山顶,十来里路。十来里的羊肠小道,曲里拐弯儿,东扯西拉,将散落在山梁上的三两户人家连缀在一起。几缕炊烟,几弯园田,几声“哞哞”的牛叫,偶尔“汪汪”的犬吠,使寂寥的大山顿时生动起来,但并不热闹。隐约传来的鸡鸣狗吠中间,更多的是鸟儿们欢快自在的歌唱,平增一份清幽;也不是世外桃源。一条平坦的村级水泥公路从香溪河畔跟着小河寻着山脚而进,直通到小河的源头才止。时而可以听到一阵发动机向轰鸣呼啸而过,打破山的宁静。待你细听时,这声音已经远去了,山中寂静依然。人声也是有的,山上的,因相距太远,任你喊破了喉咙也听不见。山下的,人声多一点,但还没到山腰,就已被山风吹散。


是的,这里,山大,人稀。但 正因人烟的稀少,才得以保留了自然生态最原始的风情与美丽。一群在车水马龙中生活腻味了的城里人.一进山中,满心的疲惫与浮躁就被扑 面而来的清新的山风、无边的绿意、山中特有的闲适与幽静如水洗去。


风景是好,但并不在人们意下。吸引人们不顾山路的险陡与漫长而毅然前往的,是那栋虽然身处兴山县高山深处,却声名远扬的洋房子。



历经两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累得东倒西歪的人们终于爬到了五指山下。抬眼望去,一栋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静静地坐落在眼前, 两侧与正房成“门”形展开的厢房像伸出的臂膀,迎向来访的客人。这,就是人们口中盛传的洋房子。


兴奋的目光匆匆扫视过后,顿觉怅然。眼前的楼房,哪里还有人们盛赞的风光!逝去的时光,无情地剥落了洋房子曾经耀眼的光环。墙体开裂,断石乱横,窗棂破败。楼前过膝的荒草凄凄,墙上猩红的标语遍布。黑黑的二楼上,只有堆满楼板和挂满楼道的金黄的包谷给满目疮痍的洋房子涂抹了一点亮色;而楼下,也只有进出其间的几家住户给行将就木的洋房子带来一点生气。这栋作为近现代代表性建筑而被列为湖北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洋房子,如一位百岁老人,已是风烛残年,摇摇欲坠。


看着眼前的一切,人们无言沉默。如果不及时进行合理的修缮和维护,不久的将来,洋房子——这个被人们誉为中西方文化交融的“奇迹”,就将在此永远消失!而回望山下,纵然偏远,纵然山大,但如今的黄家河已是“二月春风遍天涯,繁英绕甸处处花”了。沿河而建的幢幢新楼,宽阔平坦的水泥公路,方便快捷的通讯网络,类型繁多的交通工具,悄然改变着黄家河古老而原始的生活方式,冲击着人们亘古以来的思想观念,渐渐形成全新的生活理念了。只是,这发生在洋房子眼皮底下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因为交通的不便,都不关卿底事。那十来里的羊肠小道,竟如天堑,阻住了二月的春风,切断了洋房子再焕异彩的生机。


能历经风雨而不衰的,是屋前忠心守护着洋房子的三棵高大的树木:一棵银杏树,一棵核桃树,一棵皂角树。乍见这三棵大树,疲惫不堪的人们无不惊呼出声,奋步向前,频举相机,却半天按不下快门。这三棵树太高了,树冠太大了,树身太粗了。人们蹿上跳下,身子歪来扭去,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和角度去拍摄。因为在逼窄的山梁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取景,小小的相机都无法将眼前的树木高大雄伟的身姿完整地拍摄下来。


见惯了树木的人们,惊诧并非莫名。听当地人介绍,这三棵树,都已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寿命。深山长大树,本应如此。可不知什么时候,本应是树木参天,但现在却多见灌木、甚至渐露 山石的大山成,了人们常见的画面。后来及时推出的退耕还林政策,才又让绿色渐失的大山重展绿颜,可要再随处见到眼前这样的大树。那只能是许多人心中的一个梦了。因此,这样三棵日渐稀少的大树,怎能不让人们乱了方寸,兴奋不已呢?


兴奋,稍纵即逝。凝望着在蓊郁繁茂的树木掩映下破败的洋房子,人们无不痛心:那伸向众人的臂膀,不是欢迎的姿势,是无声的求助呵!而那墙体上的道道印迹,不是裂痕,是泪痕。



人们对洋房子的关注,由来已久,时时有人不页辛劳前往探访。


自古深山藏富户。深宅大院、华屋重檐是崇尚“安居乐业”、有着根深蒂固的“家”的思想的中国人的最爱。有房才有家,有家才能安身立命,才能传宗接代,才能光宗耀祖。因此,在中国,不论在平原,还是在深山,你总能看见修建得或富丽堂皇、或气宇轩昂、或小巧玲珑、风格迥异的各式楼院,不足为奇。而在这样的大山深处,更不为奇。睿智、含蓄、隐忍的中国人并不愿把他们的才情、品质、富贵彰显于繁华闹市,而是蕴藉于一座座深藏在奇山异水之间的楼宇院落之上。更有许多“身在江湖,心在魏阙”的隐士“入山唯恐不深”,在山林草野修楼造阁,修身养性,伺机而出。因此,纵观古今,大凡名楼名阁都在山中,如一朵朵中国建筑艺术的奇葩,盛开在峭壁巉岩之上。


被人们关注的洋房子,似乎也无奇异之处。楼房不大。有资料详细记载,始建于一九一一年(一说一九一三年)的楼房,整个建筑 南朝北,建筑面积七百平方米,其建筑历史如此算来已是百年。主要由一幢正屋和二幢厢房组成,左右对称,呈开放式结构。上下两层,砖木结构,穿斗式构架,硬山顶,屋面为小青瓦。五个半圆型拱门,正屋有上、下两道走廊且相通,称“走 马 转阁楼”。房屋四角各安呈了一根廊柱,门、窗顶部均为圆拱形,除两侧偏的侧墙为青砖斗砌清水墙外,其余墙体均涂抹白灰。第二层天花板均用木板吊顶。一楼每个窗户个装有铁条,二楼窗户外装百叶窗,内装板窗,至今仍能使用。台阶和正屋的走廊,全系数百斤重的石砌成,十分平整。


所谓详细,也不过两三百字耳。而掩卷细思,也不过是一栋中西合璧的新式建筑而已。这样一栋小小的楼房,在中国,比比皆是啊,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多人的关注呢?沉思之中,久久注目子眼前与人们默然相对的楼房,再回身俯视楼房三面急急而下的万丈悬崖,刚刚爬过的羊肠小道,山脚如线般屈伸的公路,满目的惊奇、疑惑、思索最后在房子右侧此时近在咫尺的五指山上砰然碎裂:这直插蓝天、突峰兀石的五指山与它紧紧护翼百年的楼房比邻而居的存在。是怎生的怪异!


勤劳俭朴的中国人建房,讲究的是就地取材,更何况是在这交通不便、三面 临崖、地处大山之巅的所在。那么,再看这栋房子,你就要惊异了:土砖,不用说了;木材,不用说了;但那水泥,白灰,钢筋,铁条,还有数百斤重的青石条,都从哪里来?在这人烟稀少的高山顶上,又是何人神思,有了与山里房屋迥然不同、格格不入的中西合壁的楼房的设计理念呢?这栋坐落于深山之巅的洋楼呵,在人们心中:与埃及神秘的金字塔、古巴比伦诡异的“空中花园”又有何异!



百年的时光不算太久,往事可堪追忆。


并不久远的历史,被房子主人的子孙后代,牢牢记住了。带路的老者,就是房子主人的后裔。站在楼房前并不宽敞的场坝里,面对祖先立下的基业,老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激动地向来者讲述了一段荣辱并存、爱恨交加的辛酸历史,也让人们彻底解开了心中之惑。


这房子的主人是两兄弟:文运久和文运远。这一栋虽经百年的沧桑,仍显奢华与气派的楼房,告诉人们文家曾有的辉煌与富贵。但辉煌的背后,也掩藏着几世的辛酸。文家不是本地人,相传是两兄弟的曾祖父文晟为生活所逼,沿袭“穷 奔高山,富奔口岸”的千古良训投奔至此,靠租种陈家的山地过活。后来不慎失火烧掉大片山林,好心的佃主并未追究,让其在烧过的山林里耕种收割,没想到当年收成出奇的好,从此日渐富裕,大量买地,一代一代,辛勤积累,到了文运久、文运远兄弟时,家势兴旺,文运远远赴日本东京留学,获硕士学位,然后任国民党左翼将领王天培的少将高参,但官运不佳,回到家乡,长期赋闲,于是在当地兴建天主教堂和教会学校。而文运久曾获清光绪年间六品同知衔,其母陈明训也得到过大总统徐世昌的旌表。后人赞道:文运久的家当,文运远的才学。兄弟二人在母亲的主持下,开始在深山老林里建造了这栋让后人为之叹服、在当地人口中称之为“洋房子”的楼房。


因为交通的不便,房子的建造并不容易,前后历时八年才建成。全是靠人力将拖运到几十里外的香溪河边的白灰、钢筋、水泥、铁条 等原材料一一背回,从山脚将一块块数百斤重的青石条慢慢抬回。那个工程量与难度,以及当年造屋的盛况,估计和秦始皇建长城有的一比了。饱读诗书、曾远赴异国的文家子弟,眼界开阔,思想前卫,因此,房子的设计也出自高人——川汉铁路技师周肇祥之手。就这样,在八年的时间里,文家兄弟凭着数代人辛苦积累的殷实财力在块土地上创造了一个建筑奇迹,将中西方文化和谐交融,深深镶嵌在鄂西山区的深山之巅,经受着世纪风雨的洗涤。文家大院的威名就此传开,在当时的兴山乃至整个兴巴归地区,都家喻户晓。


可是,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啊!当时已成为兴山第二大地主的文氏兄弟,在新中国成立后被政府处决,文家后人被四下驱散。土改后,兄弟二人的杰作——洋房子也被分给七户农民居住,保存至今。盛极一时的文家大院,就此衰败,徒留洋房子一座,在风雨中飘摇。



老人嘶哑的声音渐渐低沉,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从叶间响起。


起风了。凉凉的秋风紧贴着汗湿的衣服溜了过去,忍不住紧了紧衣袖。毕竟是秋天了。


抚摸着残壁上的雕花镂刻,人们不胜唏嘘:这栋饱经沧桑的洋房子,只是一栋冷冰冰的建筑吗?一段风云变幻的历史,一个显赫一时的家族,一些恩恩怨怨的过往,都在它心里牢记着呢;国家的兴亡,家族的荣辱,个人的爱恨,都在它身上刻写着。再想起老人的话:政府对文家的处理,是历史的需要,他们无任何怨言。千秋功过,就由后人去评说吧。他们唯一的心愿,就是这栋房子能长存下去。心中就有了一种莫名的触动,是啊,一切都已然而灭呵。


破败的洋房子,留不住人。高大的银杏树、核桃树和皂角树,也留不住人。来看望洋房子的人们最终都要走了。屋后那棵被主人从日本带回栽种的腊梅,奋力摇曳着百年的身姿,却牵不到离人的手。


走了,走了。在纷乱的脚步声中,在风掀起的枝叶声中,人们分明听到,洋房子在哭泣。





编 者 按:原文载于《昭君文化》,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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