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中的王昭君

发布时间:2021-05-28 浏览次数:5292 来源:昭君文化

古代诗歌中的王昭君


李悦 白晨


自昭君出塞不久,民间便产生了有关王昭君的诗歌。以昭君出塞为题材的文学艺术作品,其数量之大、体裁之多、门类之众、作者之广、绵延时间之长都是少见的。经过几千年的沉淀与积累,它已经形成一笔丰厚可观的文学艺术遗产。我们认为无论是政权频繁更替的两晋南北朝时期,还是统一繁荣的隋唐时期;无论是科技高度发达的宋元时期,还是资本主义萌芽的明清时期,每一个时代吟咏昭君的诗作都在生动刻画昭君艺术形象的同时折射出当时文人墨客的思想观念和特殊的时代背景,所以我们也把找寻古代诗歌中的王昭君的过程当做是一次探寻古代诗人心路历程的奇妙之旅。


王昭君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呢?她是一个远嫁他乡、思乡心切的柔弱女人吗?她是一个义无反顾、诡衔窃辔的勇敢女人吗?她是一个胸怀苍黎、奋不顾身的伟大女人吗?就让我们从浩如烟海的古代诗歌中去寻找答案。



从汉代至两晋南北朝,王嫱从一个史书上鲜有记载的小人物化作了诗人笔下的昭君,她的艺术形象也渐渐脱离了正史中的轻描淡写,变得鲜活生动丰富多彩了。但正如王翚在《历代吟咏中逐渐偶像化的王昭君形象》中所说:“昭君形象并不如一般所想象的那样在吟咏中越来越丰满,而是经历了一个由单薄到丰满,又从丰满归于单薄的过程。”所以,虽然在那个时期的昭君凄凄惨惨,艺术形象也略显苍白,但却非常接近当时诗人的内心世界,值得我们品味一番,如北周庾信的《昭君词应诏》:


敛眉光禄塞,还望夫人城。


片片红妆落,双双泪痕生。


冰河牵马渡,雪路抱鞍行。


胡风入骨冷,夜月照心明。


方调琴上曲,变入胡笳声。


全诗情重词清,特别以“光禄塞”和“夫人城”二地入诗,巧妙地表达了作者念国思乡之情。作者为何如此?原来,庾信本是南朝之人,后因出使北朝鲜卑族建立的西魏,被留在长安,不得南归,最后死于北周。《周书》本传说他:“信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所以,诗中泪眼婆娑的昭君其实就是作者被迫流落异乡,心怀故国的真实写照。


再如南朝鲍照的《王昭君》:


既事转蓬远,心随雁路绝。


霜鞞旦夕惊,边笳中夜咽。


此诗用随风旋转的蓬草来形容人生的漂泊不定,并言昭君虽然像转蓬一样远嫁塞外,但心儿却随着大雁一路向南飞翔。后两句又以塞外生活衬托思乡之情:结满严霜的刀鞘,让人望着日夜心惊;半夜响起的胡笳,好像在悲地呜咽。全诗含意深刻,格调高远,很好地抒发了作者思念故土的情感,也让昭君从一个刚刚脱离了宫廷藩篱、前途未的女子,变成了一个远嫁他乡、思乡心切的可怜女人。


总之,这一时期诗人笔下的昭君是让人怜惜的,她只能“围腰无一尺,垂泪有千行”的悲恸,却不能有丝丝的怨恨;她只能“猗兰恩宠歇,昭阳幸御稀”的叹息,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只能“别曲真多恨,哀弦须更张”地低吟,却再也回不到家乡。



从分裂到短暂的统一,隋朝带给我们的不仅有对和平的向往,更有一种全新的文化气息。当然,这个时期的昭君也不再是唯唯诺诺的胆小女子,她敢于直面自己的爱人,说出“专由妾命薄,误使君恩轻”的真情;她敢于正视乱臣贼子,痛诉“毛君真可戳,不肯写昭君”的罪行。这不得不说是诗人们在文学创作上的一次拓展。


到了唐朝,昭君题材的诗歌迎来了全面的繁荣。据初步统计,有四十多位诗人写过近百首的昭君诗,其中对后人影响最大的当属李白、杜甫、白居易这三位大诗人。


李白有两首《王昭君》,都是从感叹人生无常的角度去写的,其一为五绝:


昭君拂玉鞍,上马啼红颜。


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


这首诗,从艺术的角度上看语言精练、言近旨远,短短四句二十字,把远嫁之悲写得入木三分。


其二为古体:


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


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


燕支长寒雪作花,娥眉憔悴没胡沙。


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


这首诗描写昭君在故乡明月的照映下,孤寂地上路了,更可悲的是这一走就远到天涯。音节流畅,辞藻美丽。以明月比人,形象鲜明,情深意切。昭君的美丽、孤寂、悲哀,都刻画得生动入微。末四句则以愤慨的心情,反复嗟叹,对贫穷而又有志气的昭君表示了无限同情,并从人生的高度发出感叹,对封建社会美丑颠倒、埋没人才表示了愤慨。


相比李白的感同身受,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杜甫则更要为昭君打抱不平了。他的《咏昭君村》,不仅很有气势,更把川蜀群山,孤野小墓,无边大漠,佳人魂归等虚实事物结合起来,让读者身历其境地感受昭君悲惨的命运。其中那句“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更是把读者带回到昭君身边,体会那种玉佩丁当作响,周围空寂无人的寥落与悲凉。此情、此景不正影射出作者一生坎坷的遭遇吗?


自安史之乱后,唐朝开始走下坡路,中原地区也不断受到北方少数民族的侵扰,这让杜甫以后的诗人们,极力反对和亲政策,白居易就是其中的代表。


白居易前后写过五首吟咏昭君的诗,后三首与前两首所表达的感情迥然不同,如他在《昭君怨》中写道:“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就是对皇上昏庸糊涂的一种谴责;再如他在《过昭君村》中写道:“独美众所嫉,终弃出塞垣”,就是在借题抒发对朝政的不满,揭露当时朝廷众多的奸佞之臣排挤陷害忠良之士的恶行。总的来说,回顾白居易的五首昭君诗,从年少的忠君爱国,到中年的直斥君王,再到晚年乐天知命,我们可以看到他在经历了宦海沉浮后对政治清醒的认识;从他的诗作中,我们更惊喜地发现昭君已经从前朝朦胧的意境中走出来,散发着久违的光芒。


总之,昭君在唐代诗人的笔下是丰富的,勇敢的。唐代较为宽松的政治气氛给诗人们提供了自由的想象空间和宽阔的眼界。在他们的刻画下,昭君时而胸怀大志,愿做两族的和平使者;时而又大骂画师昏王,似与腐朽的社会决裂;时而又感谢胡地单于,赐予她新的生命。有关昭君的诗作也在这一时期有了更广阔的创作空间与更悠远的时代共鸣。



两宋时期,以昭君出塞为题材的诗词是很受文人推崇的。据统计,咏昭君诗占据了全宋咏史诗近三十分之一。两宋共有近八十位作家创作了吟咏昭君的诗作一百三十余首。那昭君为什么会这么受欢迎呢?我们认为,昭君出塞的故事中充满了传奇色彩和爱国情怀,这很符合两宋特殊的时代政治背景。面对外族的侵扰,面对孱弱的当权者,手无缚鸡之力的宋代文人只得借昭君抒写精忠报国的热忱、怀才不遇的悲愤以及对人生无常的叹息等心态。这其中最具有大胆革新的作品,莫过于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所作两首《明妃曲》。


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


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这两首诗的核心思想便是“人生失意无南北与“人生乐在相知心”。其中,“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的观点,更是王安石首创的。在他眼里,昭君不再是哭哭啼啼的可怜女人,而是一个敢于追求自己幸福的勇敢女人。在他眼里,皇帝也不再是圣明神武的九五之尊,而是一个喜怒无常、不明事理、荒淫无耻之徒。


王安石的观点在当时的文坛中是凤毛麟角的,更是曲高和寡的。但这样大胆的观点并不是没有知音,欧阳修就在《再和明妃曲》中写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这不仅是诗人间的惺惺相惜,更是一种新观点的确立和发展。


总之,在宋代诗人的笔下,昭君出塞的悲剧味已大大减弱。这可以说是思想上的一种进步,也可看做是时代的一种需要。让宋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论点却为明清两代诗人们所津津乐道并将其进一步理想化。

宋朝灭亡后,一个由少数民族统治的王朝建立了,这就是元朝。在这个时期里,昭君成为许多遗民的偶像,借以抒发自己坚守民族气节、怀念故国乡园的感情。南宋琴师汪元量就在被俘后,写出了“宫人清夜按瑶琴,谁识明妃出塞心,十八拍中无限恨,转弦又奏广陵音”的佳句。表达了作者对故国至死不渝的忠诚。


相比之下,那些苟且偷生的人就要痛苦得多。在他们笔下,昭君的心理也变得十分矛盾,一方面她要表现出在胡地心满意足的欢喜,另一方面她还要感叹远离故国的悲愤。比如,耶律楚材就在《过青冢用先君文献公韵》就这样写道:

“汉室空成一土丘,至今仍未雪前羞。不禁出塞涉沙碛,最恨临轩辞冕旒。幽怨半和青冢月,闲云常锁黑河秋。滔滔天堑东流水,不尽明妃万古愁。”


耶律楚材当然知道昭君和亲并不是汉朝之“羞”,而是起到了汉匈两族和平友好的政治作用,但在诗中却故意说“汉室空成一土丘,至今仍未雪前羞”,这“汉室”,其实是指“金室”。作者借歌咏昭君来抒发自己的感叹,失去故国的心情可见一斑。



进入明朝,昭君成了诗人们表达忠君爱国思想的理想载体。她可以为无能昏庸的君王辩解,咏出“征夫不复顾乡井,天子岂肯私婵娟”的心声,抑或忍受君王对自己无情的背叛并依依不舍地唱出“下阶一顾恩,犹使终身恋”的情义。甚至在她离世时,都会期待“他生誓相见,幸得被恩私”。可见那个时代的昭君身上充满了浓厚的政治色彩,昭君也从一个追求幸福的普通人,变成了社会道德的模范与象征,她的出塞更成为了对义无反顾的牺牲精神和以天下为己任的报国精神的最好诠释。至于毛延寿,这个无良的画师,他已经成了一个欺君误国的弄臣,一个彻底否定的形象。所有人可以恨他怨他,昭君却不能!为何?原因就在于明朝的诗人极力维护的昭君的“完美形象”。为了它,昭君不得不把之前个人的恩怨都抛到九霄云外,心里只剩下对汉家一切的宽容与体谅,正如李学道在《反昭君怨》所写:“当时不遇毛延寿,安得芳名播千古”。


到了清朝,民族融合达到一个新的高峰,这也促使清代涌现出更多标新立异的诗篇。在他们笔下,昭君不再是温柔敦厚、忍气吞声的娇柔女人,而是一位慷慨激昂、节义凛然的侠女,如顾景星的《王明妃》中,就有“君恩不肯再,断绝彼中肠。丈夫各异志,女子亦有行”的精彩诗句。同时,较之前朝,清朝诗人对和亲的态度也改变了,如袁枚在《明妃曲》中写道,“寄言侍寝昭阳者,同报君恩若个多”,这就是为昭君和平使者的正名,更是对昭君出塞的一种赞扬。


总之,在清朝诗人的笔下,昭君不再叹息“谁堪览明镜,持许照红妆”,不再思念“愿逐三秋大雁,年年一度归”,不再抱怨“我本弱女子,被选当  ,,  雄兵”,而是更加勇敢、更有思想、更有主见。



从两晋南北朝时期的可怜柔弱,到隋唐宋元时期的勇敢执著,再到明清时期的神奇伟大,一路走来,昭君在变化,更在进步。在漫长的探索寻找的过程中,我们看到的是昭君艺术形象的蜕变,看到的是中国文人在历史演变中心路历程的蜕变,看到的是中国思想文化在民族交流与融合中的蜕变。而昭君也不再是一个艺术形象,她已经变成了民族友好、社会和谐、国家和平的象征,她更将成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见证。正如董必武同志在《谒昭君墓》一诗所说:


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


词客各摅胸臆懑,舞文弄墨总徒劳。


[参考文献]


[1]可咏雪、余国钦《历代昭君文学作品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2]林幹、马冀《民族友好使者—王昭君》,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3]王翚《在历代吟咏中逐渐偶像化的王昭君形象》,《中国典籍与文化》1996年第3期。


[4]张小丽《宋代士人心态的解读》,《江淮论坛》2007年第1期。


[作者李悦,男,汉族,作家、评论家。出版有《批评于丹》《批评集》《听雪集》等评论集,还发表剧本、小说等多部。白晨,男,汉族,呼和浩特市赛罕区政府干部。]





编 者 按:原文载于《昭君文化》,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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