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君和亲主题之异化与深化 ——以《全宋诗》为例

发布时间:2021-06-9 浏览次数:8255 来源:昭君文化

 王昭君和亲主题之异化与深化


 ——以《全宋诗》为例


  张高评


一、王昭君故事的五个系统与两宋四大和议


昭君和亲的故事,著录于班固(32-92 年)《汉书》者,是为原始滥觞。其二,则《乐府诗集》所载蔡邕(133-192 年)《琴操》,叙述另类,情节独特。其三,东晋石崇(249-300 年)《王明君辞并序》,误读历史,移花接木。其四,号称葛洪(283-363 年)所撰《西京杂记》,踵事增华,秀异可观。其五,则刘宋范晔(398-446 年)《后汉书》所叙,情节完整,将昭君美丽形象具体化、生动化。后代述说昭君故事,状写昭君形象,大抵多就上述五个系统作粉本,进行生发、补充、增订、创作。


由于《汉书》历史文本简约疏略,[1]留存许多意境的空白和场面的不确定处,遂提供读者和作者许多开创的空间与发挥的余地,这是昭君故事的第一个系统。《汉书》所载有两个要点:其一,单于来朝,请求和亲,所以“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其二,昭君奉命和亲匈奴,两次为阏氏(单于皇后),生有一子二女。六朝以后之文学作品,大多就第一点加以联想、类比、增添、缘饰、杜撰、改造;对第二点则多视而不见,扬弃不谈。[2]其中之取舍予夺,与历代之审美情趣大有关系。


昭君故事的第二个系统,是蔡邕(133-192 年)《琴操》所述。[3]若干情节多前无古人,堪称独特,如昭君美丽形象之确立,杀身守节情操之凸显。蔡邕《琴操》所述,出身、入宫、怨旷、思乡、作歌、呑药,多与《西京杂记》不同,历代作品塑造昭君人物形象大多扬弃不取。唯《琴操》叙述昭君人胡远嫁,缘因是“备后宫积五六年,心有怨旷,伪不饰其形容”,于是帝“每历后宫,疏略不过其处”。不过,元帝公开征名和亲女子时,昭君却“喟然越席而前”,自请求去;其联想、杜撰、补充、增饰,则与《后汉书》稍有差异。《琴操》叙昭君出塞和亲,“恨帝始不见遇,心念乡土,乃作《怨旷思惟歌》云云”,忧伤哀怨,借歌表现,颇见声情,乃无中生有,想当然尔之空白填补。其中怨旷、思乡、作歌诸情节,有助于昭君哀怨形象之建立。且《琴操》交代昭君和亲结局,是宁可“吞药死”,不愿再嫁作阏氏;如是而类化推拓,而为马致远《汉宫秋》杂剧“誓死不从”之蓝本。这一点,唐宋诗中少有作品接受传承。


王昭君形象第三个原型系统,是东晋石崇(249-300 年)《王明君辞并序》。[4]刻意联想、类比、误读历史,假借琵琶,张冠李戴,且以之开始打造昭君幽怨之形象。东晋石崇《王明君辞并序》称“匈奴盛,请婚于汉”,是误读西汉史:以安抚羁縻为妥协忍让。盖武帝至元帝时主动积极之和亲政策,不同于西汉初年之匈奴强大,威逼王朝,[5]石崇错置时空,联想类比,后世咏昭君多受其影响。其次,石崇又发挥联想、类比思维,进行移花接木,张冠李戴,将原来乌孙公主和亲的琵琶,移转提供给王昭君和亲弹唱,开启后世叙写昭君出塞,以琵琶传达怨恨之先声。据傅玄《琵琶赋序》,公主刘细君嫁乌孙时,弹琵琶者“乃从行之人,非行者(细君)自弹也”,可见昭君弹奏琵琶,经过二次切换始成。石崇《王明君辞并序》所谓“令琵琶马上作乐,心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设身局中,以揣以摩,隅反类推,想当然耳,这也是创意之一法。至于《王明君辞》所谓“其造新曲,多哀怨之声”,“杀身良未易,默默以苟生”二联,其中哀怨之心曲,守节之情操,亦提示许多“遗妍”,留予后人开发。


王昭君故事的第四个系统,是葛洪(283-363年)《西京杂记》[6]对昭君形象的补充描述。《西京杂记》一书采摭丰富,结构完整,鲁迅称扬此书为古小说中“意绪秀异,文笔可观”之作。对于王昭君形象之刻绘,颇致力缘饰、附会、联想、类比,相较于前后《汉书》,人物形象更加丰富生动,情节意境益觉精彩殊胜。由《西京杂记》之叙事看来,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在西元第四世纪时,大体已演化完成,渐趋成型。王昭君的名字,《汉书》作王檣、王墙,质朴有余,野趣十足;而《西京杂记》《后汉书》作王嫱,富阴柔婉约之味。由俗雅之变,衍化之轨迹显然。富阴柔婉约之味。由俗雅之变,衍化之轨迹显然。试考《西京杂记》叙述,与正史相较,凸显出下列六个重点:一、昭君自恃美貌,不肯行贿画师,因此不.召见。(《世说新语·贤媛》本之,亦称昭君“姿容甚丽,志不苟求”。)二、匈奴入朝请婚,“上案图以昭君行”。三、临行召见,元帝才发现昭君“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四、结局是:虽然“帝悔之”,然“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五、影响所及,是元帝“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六、弃市的画师中,有一位毛延寿,擅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西京杂记》之说既传播流布,于是后世的诗词、变文、小说、戏曲,乃至稗官野史,遂多以此为基本架构,以之渲染,以之加工,以之发挥,以之创造,所谓踵事增华,变本加厉,而又“百家腾跃,终入环内”。


王昭君故事的第五个系统是范哗(398-445 年)《后汉书,南匈奴传》,[7]就前代史传、小说之昭君形象,缘饰、类比、组合而会通之。其中“积悲怨”“自请嫁”,或袭自《琴操》;而昭君美丽形象至此有较具体之勾勒,于是“幽怨美丽”的王昭君形象,从此拍板定案。《后汉书·南匈奴传》记载昭君和亲之事迹,故事情节较《汉书》及其他传记详尽精彩。考其重点,大要有四:一、昭君为其本名,嫱是其字。二、昭君人胡,由于“人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换言之,是“自请”,不是“诏赐”,盖本子《琴操》,而有所增华。三、对昭君的美丽,有精要的素描,所谓“丰容靓饰,光照汉宫;顾景徘徊,竦动左右”,以至于“帝见大惊,意欲 留 之”;“难于失信,遂与匈奴”。四、生二子,再嫁为阏氏。除第四项忠于历史事实,不合士人审美情趣外,其他三者皆为后世雅正或通俗文学所摭拾,作为原型,从事加工,触发创造。[8]


就近代发现之敦煌遗书而言,涉及王昭君之文献有四,即《王昭君变文》[9]《王昭君(安雅词)》[10]《王昭君怨诸词人连句》《昭君怨》。[11]有关王昭君和亲故事及人物形象,较前文所述五个系统之空白与未定,又有所添加、滋长。尤其是《王昭君变文》,九称昭君为明妃,渲染丹青误蛾眉,凸显恩惰与爱情。无论场面、场景、和亲、情节、出塞心态,都有显著之踵事增华。以昭君为轴心。以汉王为线索,情节哀婉凄惨,下开马致远《汉宫秋》之悲剧故事,拓展了文学的新境界。[12]《王昭君变文》对于昭君故事之流变富于转变地位,堪称昭君和亲的第六个系统。变文与安雅词,都是民间文学,当时究竞流传多广远,对于宋元诗歌及戏剧有无启发作用,皆有待考证。上述有关敦煌写本,《安雅词》写于初唐,《王昭君变文》写于盛唐,自五代宋初以后至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 年)间,皆封存于敦煌石窟中,不见于天壤之间。因此,变文与安雅词对于宋元文学之影响,姑且存而不论,本文所谓主题之异化与深化,只就五个系统述说。


笔者尝考论昭君诗之主题,大抵有五:或借琵琶以写怨,或评画图之妍媸,或说红颜之祸福,或论和亲之是非,或述远嫁之哀乐,不一而足。就“和亲之是非”主题而言,唐以前昭君诗著墨不多。从北宋澶渊之盟,[13]到南宋绍兴和议、[14]隆兴和议、[15]嘉定和议,[16]嘲廷种种纳币割地、丧权辱国之政策,对照汉元帝时汉匈之和亲,昭君之和戎,两宋诗人对于纳币岂能无感慨?以《全宋诗》考之,两宋诗人对于敌我议和之是非得失,往往借题咏昭君和亲以表现之。宋辽盟约,岁贡绢银,称兄道弟,故和亲议题,北宋诗人题咏昭君只有9首。南宋绍兴以来,宋金和议不断,纳币丧权,降尊辱国,堪称前所未有,于是南宋诗人题咏昭君和亲之诗篇因时乘势,兴寄类比,影射讽谕,亦高达三十余首。


二、宋代昭君诗和亲主題之异化


两宋诗人题咏昭君和亲诸诗,大抵故事之基型相近,因此题材相似者多。就唱和诗及同题诗而言,其中自有竞争超胜之意识。对于相近相似的题材,如何表现不相同的主题、形象和风格?程千帆先生曾提出“异化和深化”的追求,其言谓:


主题的异化和深化,乃是古典作家以自己的方式处理传统题材的两个出发点,也是他们使自己的作品具备独特性的手段。[17]


五代以前,古人题咏王昭君故事,已写作近九十首诗,宋人承前人之后,再题咏昭君,若不愿蹈故因袭,死前人句下,追求主题之异化与深化,自是不二法门。清金德瑛称:“大抵后人须精刻过前人,然后可以争胜”,“苟无新意,不必重作”,[18]斯言有理。本文将以“异化与深化”为研究视角,以论述宋代昭君诗之和亲主题。明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之《宋诗序》称宋诗:“取材广,而命意新”;清吴之振《宋诗钞·序》谓:“宋人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19]持以品评宋代昭君诗之异化、深化,堪称具体而微。


所谓异化,指立意之变常、改异,具有生鲜、新奇之效应,而以形象清新、风格创新为极致。《全宋诗》征存“和亲”主题之昭君诗大约65首,笔者选择其中五十余首,以对照考察昭君故事之五大系统,比较六朝、唐代昭君和亲主题之诗篇,论述和亲主题之变异生新,大抵有二,今摘句为标题,论述如下:


(一)解携尤物柔强国,画工元是汉忠臣


首先,和亲主题最显而易见的“异化”范例,为宋人翻案之作。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一:“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邢居实《明妃引》:“天上仙人骨法别,人间画工画不得。”可以为代表。别从美女昭君之“意态”“骨法”生发,以传神不易作创意造语,言人所未尝。大抵善用翻案,往往能翻转变异,别出心裁;妙脱蹊径,独具只眼。要之,能赋古典以新貌,化臭腐为神奇。[20]如下列翻案之作:


晓钟传箭金门开,翠裘玉几高崔嵬。


蕃官膜拜领天语,玉颜忍泪青娥摧。


尘香金翠风鬟乱,琵琶难写重重怨。


回望秦关烟雾深,心魂暗逐么弦断。


大阉当国国势卑,坐致匈奴辄轻汉。


请婚荐女不自惭,画师微罪翻深按。


虽然责贿变真质,却为宫中去尤物。


正似渠成秦利厚,反问之辜宜特宥。


汉皇倘有帝王资,尽戮奸谀赏廷寿。


(刘才邵《昭君出塞行》,《全宋诗》卷一六八一,页18839)


王昭君图画失真,由于画师受贿,致为丹青所误,沦为出塞和亲之命运。自《西京杂记》以下,经误,沦为出塞和亲之命运。自《西京杂记》以下,经唐代沈佺期、梁献、杜甫、皎然、李商隐作诗,宋梅尧臣、曾巩、刘敞、韩维、文同、姚宽、周紫芝、赵蕃、裘万顷诸人题咏,要皆异口同声,了无异议.[21]但刘才邵《昭君出塞行》却独排众议,肯定画师此举,可以“为宫中去尤物”,汉皇理当“赏延寿”,立意反常而出奇,意外而创新。无独有偶者,袁燮《昭君词》亦善用翻案,如:


昭君天赋倾城色,何事君王未曾识。徘徊顾影无计留,一朝远嫁匈奴国。匈奴风日暗飞尘,昭君绝艳惊国人。单于骇叹昔未睹,甘心保塞为藩臣。从来败德由女美,褒姒骊姬及西子.玉环飞燕更绝佳,遗臭千载堪咨嗟。毛生善画古无有,强把丹青倒妍丑。却教尤物摈绝域,能为君王罄忠益。闻说昭君出塞初,朔风萧飒吹衣裾。聊将琵琶寄离恨。,痛绝玉颜嫔老胡。老胡死矣义 当返,慷慨怀归曾上书。君王有诏从胡俗,恸哭薄命终穹庐。自古佳人多命薄,亦如才士多流落。人才有益尚疏外,佳人无补何可怼。君不见萧生堪猛岂不忠,君王疑信相伴终不容。(袁燮《昭君词》,四库本《洁斋集》卷二十三,册1157,页315-6;《全宋诗》卷二六四六,页 31000)


妙用翻案,往往开启崭新世界,另辟另类乾坤:诗中特提“从来败德由 女美”,举褒姒、骊姬、西施、赵飞燕、杨玉环等女娃遗臭千载为例,类推昭君绝艳,女美必然败德、遗臭。因此毛延寿为了防患未然,于是“强把丹青倒妍丑”,结果“却教尤物摈绝域”,确实“能为君王罄忠益”。毛延寿之功过,竞因画工颠倒妍媸,而变为“罄忠益”,持之有故,不为无理。下列诸诗,运用翻案,多富于异曲同工之妙,如:


汉家无计饵单于,掖庭为出千金妹。秀色妍姿玉不如,天子一见先嗟吁。三千粉黛尔殊绝,谋身独拙何蠢愚。梨:花带雨辞殿隅,遗恨画工犹可诛。世人重色多唏嘘,不思婉娈同戈殳。君王蚤识应耽娱。皇天为遗投穹庐。乃知汉计自不疏,画工忧国非奸谀。君不见后世佳人号太真,坐令九鼎汙胡尘。当时早解挥妖丽,长作开元一圣君。(陈宓《和徐绍奕昭君图》,《全宋诗》卷二八五二,页 34006)


美女,是妖丽,是祸水,秀色妍姿祸同戈殳,此世俗之祸水观,缘于《春秋》书法为尊者讳之“讳言讳书”。[22]陈宓所作《和徐绍奕昭君图》,诗中表述上列观点,因而元帝特遣昭君塞外和亲。由此而认定“汉计不疏”,推崇“画工忧国非奸谀”。如果唐玄宗悟得此理,“早解挥妖丽”,那就可以“长作开元一圣君”了。陈宓所作,诗意虽就《西京杂记》翻案,然较诸同类作品,命意雷同,造语拖沓,创意较不足。郑樵《昭君怨》、裘万顷《题昭君图》、萧澥《写乐府昭君怨后》亦应用翻案,促成和亲主题之异化,诗云:


巫山能雨亦能云,宫丽三千杳不闻。延寿若为公道笔,后人谁识一昭君。(郑樵《昭君怨》,四库本《夹漈遗稿》卷一,册1141,页507;《全宋诗》卷一九四九,页 21781)


纷纷争赂毛延寿,今日丹青竟不传。万事无过真实处,后人赢得写婵娟。(裘万顷《题昭君图》,四库本《竹斋诗集》卷三,册1169,页453;《全宋诗》卷二七四三,页 32308)


古今题品几词人,莫怨边风西鬓尘。不是丹青曾汝误,琵琶到老一宫嫔。(萧澥《写乐府昭君怨后》,四库本《宋诗纪事补遗》卷七十五,册1538;《全宋诗》卷三二五四,页38822)


郑樵《昭君怨》,论点建立在“宫丽三千杏不闻”的历史事实上。据此结论进行假设性翻案,所谓“延寿若为公道笔,后人谁识一昭君”?言之成理,颇富理趣。裘万顷《题昭君图》,当年刻意存心争赂者,其名姓后世竞不传。自恃不争之昭君,为丹青所误之婵娟,弄拙成巧,反而流芳百世。“真实”与否,成为品题万事得失之准则。萧澥《写乐府昭君怨后》,运用假设性翻案,称“不是丹青曾汝误,琵琶到老一宫嫔”。由于“丹青误”,导致有昭君的“出塞怨”,如果不曾有此误,昭君不过为老死后宫之“白头宫女”而已。得失毁誉之际,发人深思。郑清之《偶记赋王昭君漫录之》、陈涧《读明妃引》,亦用翻案:


伐国曾闻用女戎,忍留妖丽汉宫中?如知褒姒贻周患,须信巫臣为楚忠。青冢不遗芳草恨,白沟那得战尘空?解携尤物柔强虏,延寿当 年合议功。(郑清乏《偶记赋王昭君漫录之》,因览诗话中赋昭君者,命意多溺于情,遂出此作。四库本《安晚堂集》卷六,册1176,页851;《全宋诗》卷二八九八,页 34621)


骊山举燧因褒姒,蜀道蒙尘为太真。能遣明妃嫁夷狄,画工元是汉忠臣。(陈涧《读明妃引》,四库本《宋诗纪事补 遗》卷六十九,册1422,页 1423;《全宋诗》卷三三四五,页39966)


郑清之以七律咏昭君,堪称工于形容、工于用事、工于组织、工于翻案:命意主轴“妖丽贻患”观点虽传自《左传》及前人,然亦肯定“伐国用女戎”、和亲遣昭君。由边境无事,胡汉和平看来,可见是“尤物柔强虏”之政策奏效。于是一手主导昭君和亲命运的毛延寿,反而合该论功奖赏了。陈涧《读明妃引》,以七言绝句概括诸家翻案,因果认证,逻辑推衍,亦宣称“画工元是汉忠臣”,虽则精简有余,然而创意不足。


除翻案诗之写作,可以促成主题之异化、新化外,匪夷所思的论述,不可思议的视点,特别是别出心裁,另辟蹊径之叙写,也都有助于昭君和亲主题之变化出奇,予人耳目一新。要之,跳脱惯性思维,全方位进行观照,较容易有新异之诗思,如:


汉家经武意如何,也信狼心欲偃戈。岂是虏庭佳丽少,自缘婚礼货财多。女从宗室方抡择,赋出齐民更刮摩。若向大臣求侄媵,当时谁肯议通和。(李觏《匈奴传》,《全宋诗》卷三五o,页 4348)


绝代方能入汉宫,画图何必更求工。纵令得幸因图画,已落君王疑信中。(赵蕃《王昭君》,四库本《淳熙稿》卷十八,册1155,页293;《全宋诗》卷二六三五,页 30799)


李觏作《匈奴传》,实际在讨论和亲。其诗另辟蹊径,先从“婚礼货财多”解读汉匈通和;又从“赋出齐民更刮摩”,质疑和亲出卖民膏民脂。再提出一个假设议题:如果和亲对象从宗室抡择,“向大臣求侄媵”,当时还有谁肯议和?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而是非进退昭然若揭。就赋税与亲情构思,主题新异可取。赵蕃《王昭君》,因果连锁,循环论证,以“绝代”为前提,“画图”为中介,“疑信”为判准,画图求工反而弄巧成拙,以议论为诗,而其理可信。又如:


楚山有关倾人国,家傍江城逐臣宅。逐臣赋并日月明,琵琶遣入 穹庐呜。哀弹不作胡儿语,写汉遗香吊亡楚。渡如铅水湿春风,苦心只与春风诉。曲中愁绪乱风丝,因风寄雁云南飞。汉家弹作昭君怨,试问昭君别怨谁。天生尤物天还如,仰天自笑蛾眉误。不如强醉枕琵琶,暂时栩栩梦还家。昭阳未有承恩地。阏氏孰与宁胡贵。不须频下思家渡,汉女雄猜如阿雉。(释居简《昭君行》,《全宋诗》卷二七九二,页33103)


释居简《昭君行》,则为“昭君怨”翻案,宽慰昭君。天生尤物自笑为蛾眉所误,但若知“昭阳未有承恩地”,又知“汉女雄猜如阿雉”,交相比较,当悟“阏氏孰与宁胡贵”,则昭君不须因思家而落泪,不应为出塞和亲而有怨。由此观之,翻案诗多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以议论为诗,成为宋人昭君诗基调之一。


唐宋诗人咏昭君故事,其基型大部分根据《西京杂记》,琵琶写怨则借取石崇《王明君辞》而缘饰点缀之。这些叙事情节,多近小说家言,不合历史事实。换言之,都属文本的误读接受。然题咏既多,流传广远,习焉不察,沿用不知,信手拈来,遂成咏写王昭君之窠套定见。南宋诗话诗歌或实事求是,有回归《汉书》《后汉书》原典,还原历史事实素材,重新创作昭君诗之题咏者,扬弃陈说俗调,戛戛独造,于熟习惯见之外,反有生新变异之美。[23]如陈普所作:


昭阳柘馆贮歌儿,恨杀陈汤斩郅支。胡草似人空好色,春光不到二阏氏。(陈 普《王昭君》五首之一,《全宋诗》卷三六五o,页43808-9)


宁胡名号正当时,且有安栖得哺儿。胡草似人空好色,青青合为故阏氏。(陈 普《王昭君》五首之二,《全宋诗》卷三六五o,页43808-9)


出嫁毡裘得几时,昭阳柘馆贮歇儿。蛾眉莫怨毛延寿,好怨陈 汤斩郅支。(陈 普《王昭君》五首之三,《全宋诗》卷三六五o,页43808-9)


呼韩骨冷复雕陶,夜夜穹庐朔月高。为问琵 琶弦底话,得无一语诉腥臊。(陈 普《王昭君》五首之四,《全宋诗》卷三六五O,页43808-9)


甫出车延玉座倾.黄金无复赎娉婷。骚人更望胡人返,不识松揪拱渭陵。(陈 普《王昭君》五首之五,《全宋诗》卷三六五o,页43808-9)


陈普《王昭君》五首,为其《咏史》组诗362首之十,资书以为诗,翻案以生新,为其主体特色。[24]《王昭君》五首其五,自注云:“王昭君诗人模写多矣,大率述其嫁胡之悲哀,而未详当时之事也。暇日看史,足其本末,犹有可言。”由于陈普回归《汉书》《后汉书》史书原典,发现历代诗人所咏,“犹有可言”;相较之下,发现了昭君故事之“遗妍”,故考察而“见其本末”,以“聊备其未备”。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已自有新创之意识在。《王昭君》五首,每首前两句,隐括史实在,后两句发挥议论。所据历史故事情节不同,所抒发之感慨或论断,自然和乞灵于小说、诗歌等文学者殊异,其生新变异可以想见。


南宋韩驹《题李伯时画昭君图·序》,曾比较《汉书》《后汉书》《西京杂记》,以及《琴操》有关昭君和亲故事之始末,而称:“盖其事杂出,无所考正。自信史尚不同,况传记乎?要之,《琴操》最抵牾矣!”[25]由于叙事情节,《琴操》所记与诸家大相径庭,故宋人关于昭君故事,多不取《琴操》“不愿妻其子,吞药而卒”之情节。唯南宋末赵文《昭君词》却人弃我取,诗序全引《琴操》,且解读王安石“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名句,以为“盏用《琴操》本意”,其诗则隐括《琴操》诗趣:


蜀江洗妍姿,万里献君王。君王不我幸,弃置何怨伤。君王要宁胡,借问谁能行。女伴各惧怯,畏此道路长。慨然欲自往,讵忍别恩光。倘于国有益,尚胜死空房。行行涉沙漠,风霜落红妆。得为胡阏氏,揣分已过当。单子感汉恩,边境得安康。一朝所天死,掩泣涕沾裳。胡俗或妻母,何异豹与狼。仰天自引决,爱此夫妇纲。大忠与大义,二者俱堂堂。可怜千古无人说,只道琵琶能断肠。(赵文《昭君词》,《全宋诗》卷三六一一,页43236-7)


赵文所作《昭君词》,诗中主要叙事情节,大抵据《琴操》不嫁二夫,服药而死之记载。部分符合《汉书》《后汉书》所载历史,形象来源确实是文学人物。不是历史人物。尤其是夫死再嫁之史实,一般诗人多避开不述,赵文诗则隐括《琴操》旨趣,代言心态与感受。篇末曲终奏雅,作出论断,谓“大忠与大义,二者俱堂堂”,成全忠义,割舍私情,褒美一说。一般题咏昭君和亲,多“只道琵琶能断肠”;赵文则据《琴操》以褒美,大抵“千古无人说”,故此作与他诗相较,自有新异之美感。


由此观之,翻案诗之佳者可以摆脱蹈袭,可以疗治熟腐,可以远隔俗态凡响,可以避免拘泥执著,最能有推陈出新,死蛇活弄之功。[26]


(二)静得胡尘唯妾身,汉家文武合羞死


王昭君一汉宫女子,肩负和亲任务,出使蛮荒塞外,对于汉匈和平,贡献良多。考诸史实,从此,胡汉边境“不见烟火之警,人民炽盛,牛马布野;边人获安,中外为一,生人休息六十余年”。这六十余年的两国和平,是王昭君忍苦负重,出塞胡天换取来的。后人歌之咏之,堪称实至而名归。


两相比较,当时汉朝文武官员、守边将军,对于两国和平,边境安宁,似乎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只是因人成事,坐享和平的成果而已。宋初开国以来,重文轻武,守内虚外,影响所及,于是“将帅愚懦,郡国空虚”;“出戌则亡,遇敌则溃”,将帅根本无法御边。[27]北宋使辽诗、南宋使金诗,对于立功边塞之期待,封疆豪杰之表彰,已体现宋人诗歌“重文轻武,守内虚外”政策之反思。[28]两宋诗人咏昭君和亲,再次触及边将无能问题。同时,连类推衍到朝中文武。要之,昭君和亲主题,往往借古喻今,触及“边将懦”和“汉计拙”两个议题,如:


昭君停车泪暂止,为把功名奏天子。静得胡尘唯妾身,汉家文武合羞死。(释智圆《昭君辞》,《全宋诗》卷一三七,页 1538)


敛袂出明光,琵琶道路长。初闻胡骑语,未解汉宫妆。薄命随尘土,元功属庙堂。蛾眉如有用,惭愧羽林郎。(刘次庄《王昭君》,《全宋诗》卷九七八,页 11325)


释智圆《昭君辞》,称扬昭君和亲“静得胡尘”,建立功名;相形之下,“汉家文武”尸位素餐,确实是“合羞死”。除歌颂昭君和亲之功勋外,又批判满朝文武之庸懦。在一系列题咏


昭君和亲是非之诗歌中,此诗具有典型意义。其后题咏二分,一则讽刺武将无能,一则批评汉计疏拙,皆能异化、新化主题,丰富昭君故事内涵。刘次庄《王昭君》称:“蛾眉如有用,惭愧羽林郎”,是讽刺武将之代表作。其他诸家,开发此中遗妍者,如:


一万边兵不立功,却令娄敬自和戎。犬羊不伏称臣妾,甘拜君王作妇翁。汉家金帛作山堆,无奈酋奴眼不开。今日单于恭子婿,方知娄敬是良媒。(华岳《阅明妃传》二首,《全宋诗》卷二八八七,页 34432)


塞上将军且罢休,一身万里自经营。将军歌舞升平日,却调琵琶寄怨声。(叶茵《昭君怨》,四库本《江湖小集》卷四十二,《宋百家诗存》卷二十三,册1357,页 337;《全宋诗》卷三一八八。页38244)


华岳《阅明妃传》,谓“一万边兵不立功,却令娄敬自和戎”,移以评宋辽之盟约、宋金之和议,岂非比兴寄托,意在言外?叶茵《昭君怨》,述歌舞升平日,将军却弹奏琵琶寄怨,盖从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异化而来:抽换弹琵琶之“纤纤女手”为“塞上将军”,前者“不识黄云出塞路”,后者坐享升平安逸日。对于和亲之苦辛,琵琶之断肠,皆无缘会心与身经,讽喻自在言外。又如:


安边良将不收功,公主如何嫁犬戎。若使外孙知大父,单于不自杀其翁。(赵希逢《和阅明妃传》其一,《全宋诗》卷三二六 六,页38945)


毡城万里风雪寒,妾行虽危汉室安。汉室己安妾终老,妾颜穹庐岂长好。汉家将相多良策,更选婵娟满宫掖。单于世世求和亲,汉塞自此无风尘。(宋无《昭君曲》,《全宋诗》卷三七二三,页 44767)


观点不同,视角不一,表述内容遂有变异。赵希逢《和阅明妃传》其一,快人快语,将公主所以和亲之缘由,直截说成“安边良将不收功”,不无时代信息之反应。宋无《昭君曲》,戏言近庄,反言显正,其所谓“将相良策”,竟然是“更选婵娟”,以满足匈奴世世“和亲”之求,可谓劝百讽一,短歌也不妨当哭。又如:


环珮魂归春冢月,琵琶声断黑山秋。汉家多少征西将,泉下相逢也含羞。(王元节《青冢》,《归潜志》此诗题作“明妃”,《全金诗》卷三七,页 482)


玉貌辞金阙,貂裘拥绣鞍。将军休出战,塞上雪偏寒。(杨奂《酬昭君怨》,《全金诗》卷一OO,页400)


金人王元节《青冢》,设想他界巧遇王昭君,谓“汉家多少征西将,泉下相逢也合羞”,堂堂征将,居然不如一个婵娟弱女子。令人不胜晞嘘。金人杨奂《酬昭君怨》,一二句素描昭君和亲形象,简括有神。三四句揶揄塞上将军,弱懦不禁雪寒。阴柔胜阳刚,两相对照,贬刺边将之意现于言外。


王昭君出塞和亲,独力“静得胡尘”,乃汉家文武所不可及处。因此,批评汉计疏拙,是宋代昭君诗和亲主题之另一视点。这个批评视角,触及北宋的时代脉动,尤其是南宋绍兴和议、隆兴和议、嘉定和议,所以诗人感同身受,往往比兴寄托,议论亦多,如:


明妃命薄汉计拙,凭仗丹青死误人。一别汉宫空掩泪,便随胡马向胡尘。马上山川难记忆,明明夜月如相识。月下琵琶旋制声,手弹心苦谁知得。辞家只欲奉君王,岂意蛾眉入虎狼。男儿返覆尚不保,女子轻微何可望。青冢犹存塞路远,长安不见旧陵荒。(梅尧臣《和介甫明妃曲》,《全宋诗》卷三六一,页 3338)


梅尧臣《和介甫明妃曲》,开门见山 即言:“明妃命薄汉计拙,凭仗丹青死误人”,认为造成昭君出塞和亲,缘起丹青误人:明妃命薄,是连带的结局;“汉计拙”束手无良策,才是主因。杜甫《咏怀古迹》:以“画图省识春风面”,为明妃不幸之原因;“独留青冢向黄昏”,为不幸之结局,有异曲同工之妙。由于触犯政治忌讳,诗人因而吞吐其辞,点到为止,在全诗中之分量,不成比例。又如:


良家有子惠而秀,昔在汉宫谁更有。……权兼天下失所制,女子未免匈奴行。……大抵言意非吾类,眷眷向前愁益并。宁落家乡作孀妇,焉用阏氏尊予名。人唯适性乃有乐,未必膏粱胜藜藿。当时将相若为策,岂意安边用颜色。君虽不幸功可称,莫道佳人只倾国。思归曲在人已非,青冢空悲塞南客。(黄裳《昭君行》,《全宋诗》卷九三九,页11042)


昭君自恃颜如花,肯赂画史丹青加。十年望幸不得见,一日远嫁来天涯。辞宫脉脉洒红泪,出塞漠漠惊黄沙。宁辞玉质配夷虏,但恨拙谋羞汉家。穹庐腥膻厌酥酪,曲调幽怨传琵琶。汉宫美女不知数,骨委黄土纷如麻。当时失意虽可恨,犹得千古诗人夸。(李纲《明妃曲》,《全宋诗》卷一五五o,页17609)


黄裳《昭君行》,以赋为诗,于篇末曲中奏雅,谓“当时将相若为策,岂意安边用颜色”?义正词严,质疑自有可取,可惜临去秋波,未曾畅言。以李纲之骨鲠,所作《明妃曲》,亦只于诗中略言:“宁辞玉质配夷虏,但恨拙谋羞汉家”,轻点王昭君和亲之憾恨,只在汉家之“拙谋”。原来昭君和亲,不惜“玉质配夷虏”,主要在掩饰汉家的“拙谋”,何等识大体,顾汉家!


时至南宋,由于三大和议之激荡,诗人咏昭君和亲,更多提及汉朝和亲政策之拙与疏。由于触忌犯讳,故诗人每多借古讽今,指桑以骂槐,主文而谲谏,但期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而已。如:


汉宫深锁千蛾眉,妒宠争妍君不知。昭君自恃 色殊众,画师忍为黄金欺。当时望幸君不顾,泪湿花枝怨无主。一朝按图聘绝域,慷慨尊前为君去。萧萧车骑如流水,惨淡风沙千万里。昔年公主嫁乌孙,妾身况是良家子。自嗟薄命无归路,弱质安能事强主。可怜宫锦换毡裘,忍变故音作新语。马上琵琶送将远,行路闻之亦凄断。寄书 空忆雁南飞,只有怨歌传入汉。汉家失计何所获,羽林射士空 头白。白璧骏马无时无,倾国倾城难再得。(姚宽《昭君曲》,四库本《江湖后集》卷九,册1357,页825;《全宋诗》卷一九六九,页 22061)


七言古诗,较诸五古与近体,更便于铺陈叙述,舒卷抑扬,故宋人题咏昭君故事多用七古,多达47首以上。长篇铺排拓展,往往以辞赋手法为诗,作穷形尽相之描述。姚宽《昭君曲》,即其典型。篇末用点醒之笔云:“汉家失计何所获,羽林射士空 头白”,曲终奏雅,凸出诗趣,亦辞赋经营之成法。又如:


掖庭国色世所稀,不意君王初未知。欲行未行始惊惋,画史乃以妍为媸。约言已定不可悔,毡车万里随单于。玉鞍红颊空回首(一作天生胡汉族类异),乌 孙公主王明妃(一作古无汉女为胡姬)。高皇兵败白登下,归遣帝子称阏氏。欲平两国恃一女,鸟乎此计何其疏。至今和亲踵故事,延寿欺君何罪为。此生失意甘远去,此心恋旧终怀归。塞云惨淡气候别,沙四面吹穹庐。琵琶曲尽望汉月,塞雁年年南向飞。(王炎《明妃曲》,四库本《双溪类稿》卷一,册1155,页 423;《全宋诗》卷二五五九,页29688)


王炎《明妃曲》,痛言批判“欲平两国恃一女,乌乎此计何其疏。至今和亲踵故事,延寿欺君何罪为”?元马致远《汉宫秋》中《哭皇天》所云:“我道您文臣安社稷,武将定戈矛;您只会文武班头,山呼万岁,舞蹈扬尘,道那声诚惶顿首!”[29]活绘庸臣无策,文武尸 位之场景,可与宋人所提“汉计疏拙”相发明。又如:


黄沙漫空天一色,漠北阴 山断行迹。明妃辞汉适单于,委骨胡沙无来日。心事欲向琵琶传,天荒地老何人识。胡雁经年去会还,汉月几夜圆复缺。雁飞那解寄音尘,月明不管人愁绝。冢上千年不改青,怨入边风与羌笛。谁为君王设此谋,纵杀画工果何益。至今犹使昭君村,有女炙面殊不惜。汉已无策唐效之,公主沦弃豹狼域。何不设备御狂胡,人言仲舒计已疏。不以女色媚穹庐,圣宋之德千古无。(沈继祖《昭君村》,《全宋诗》卷二五七二,页29860-1)


汉家无计饵单于,掖庭为出千金妹。秀色妍姿玉不如,天子一见先嗟吁。三千粉黛尔殊绝,谋身独拙何蠢愚。梨花带雨辞殿隅,遗恨画工犹可诛。世人重色多唏嘘,不思婉娈同戈殳。君王蚤识应耽娱,皇天为遣投穹庐。乃知汉计自不疏,画工忧国非奸谀。君不见后世佳人号太真,坐令九鼎汙胡尘。当时早解挥妖丽,长作开元一圣君。(陈宓《和徐绍奕昭君图》,《全宋诗》卷二八五二,页 34006)


沈继祖《昭君村》,亦以赋为诗,曲终奏雅,于篇末凸出正意:谓“汉已无策唐效之,公主沦弃豹狼域。何不设备御狂胡,人言仲舒计已疏”。此盖借汉唐故事暗讽南宋和议政策。亦借古讽今之法。论者指出:从汉匈和亲(公元前 33 年)到唐懿宗次女安化公主下嫁南诏王舜(883 年),1 003 年间,和亲多达112次。和亲公主多哀伤落泪,自悲身世,未有含笑出塞者。明乎此,或可稍稍体会昭君出塞之哀怨与惨淡。陈宓《和徐绍奕昭君图》,则独排众议,权作翻案,就妖丽足以亡国推论,“乃知汉计自不疏,画工忧国非奸谀”,翻案生新,开脱汉计之疏与拙,此又一说,创意造语,堪称别开生面。


三、宋代华夷之辨与昭君诗和亲主题之深化


所谓主题之深化,指主题经营之深淘、深邃、深折,达到层深、精湛、独到之境界,所谓鞭辟人里,刻抉透辟者是。清叶燮《原诗》以为宋人之纵横钩致,非故好为穿凿也;“譬之石中有宝,不穿之凿之,则宝不出。”翁方纲《石洲诗话》称:“说理至宋人而精,说部至宋人而富,诗则至宋而益加细密,盖刻抉人里,实非唐人所能囿也。”又谓:“宋人精诣,全在刻抉人里,而皆从各自读书学古中来,所以不蹈袭唐人也。”,[30]叶燮所指,翁方纲所云,即是宋诗宋调特色之一,于宋人题咏昭君诗,评论和亲之是非处,多有具体而微之体现。体现之层面有二,其一为华夷之辨,其二为公私之判。为篇幅所限,本文只谈华夷之辨;公私之判,将别撰一文。


时代思潮在文学作品之反应,往往造成风格之形塑,主题之深化。《春秋》学在宋代,由于外患频仍,世变日亟,经学之发展,号称显学。《四库全书总目》称:“说《春秋》者,莫夥于两宋![31]堤以证明。宋代之《春秋》学,大体着重以义例求书法,较注重微言大义之阐发,北宋倡“尊王”,南宋重“攘夷”,其要归于经世资鉴。[32]影响所及,宋人咏写昭君和亲故事,其反思与批判,多涉及尊王攘夷,南宋昭君诗更多融人华夷之辨,可见《春秋》学影响之层面。


《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一书,为台湾中央研究院许倬云院士所著,讨论“中心——边陲”的互动,“我者——他者”的相对地位。许院士认为:所谓“中——外”关系,指一个国家或一个文化系统,在面临“他者”时,“我者——他者”之间的互动。进一步指出:商周以后,“中原”自认为中心,视周边各处为外地边陲。“中心”不断移换,“中国”就成为一个复杂观念,因此,“我者——他者”的关系,也有许多不同的形态。[33]宋诗之叙述性,诚如日本吉川幸次郎所云:往往交代事件之始末,避免只抓住对象之顶点。[34]清翁方纲。《石洲诗话》所谓“故老名臣之言行,学术师承之绪论、渊源”,史传所不及载者,“莫不借诗以资考证”。[35]夷夏观在宋代之反应,宋人咏昭君和亲诗多所体现。


华夏与夷狄,中心与边陲,我人与他者之间,在文化认知上,从《春秋》书法以来,历经汉、唐,至宋、元、明、清,一直存在优劣乃至是非之惯性判准。前者往往为优、为是;后者则为劣、为非。宋人咏昭君和亲故事,批判的标准就在“华夏与夷狄”、“我者与他者”,价值判断颇近《春秋》书法。如下列诸诗,多体现内诸夏而外夷狄之意识:


……权兼天下失所制,女子未免匈奴行。此身既系国休戚,君王虽悔难复更。雪怨云愁竞何语,自小谁知北征苦。既知中华栖上清,乃托胡人为死生。平居怅望一咸梦,用愫遐荒寻去程。胸前但殒默默泪,门外已抗悠悠旌。辕马悲鸣日云远,行经几处单于城。平沙莽莽春不青,顽阴漫漫天不明。随无鸳鸯欢悦情,送有琵琶哀怨声。大抵言意非吾类,眷眷向前愁益并。宁落家乡作孀妇,焉用阏氏尊予名。人惟适性乃有乐,未必膏粱胜藜藿。当时将相若为策,岂意安边用颜色。君虽不幸功可称,莫道佳人只倾国。思归曲在人已非,青冢空悲塞南客。(黄裳《昭君行》,《全宋诗》卷九三九,页11042)


就汉代而言,如果把“我者——他者”、“中心——边陲”关系,抽换成“华——夷”、“内——外”关系,于是匈奴夷狄,为边陲,为他者;汉朝为华夏,为中心,为我者,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孟子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可以概知进退取舍之大凡。今参考许倬云、翁方纲之说,“借诗以资考证”,以讨论昭君和亲诗主题之深化。黄裳《昭君行》中云“既知中华栖上清,乃托胡人为死生”;甚至称“宁落家乡作孀妇,焉用阏氏尊予名”,此《公羊传》成公十五年所谓“内诸夏而外夷狄”说之表现。鸡父之战(昭公二十三年)、黄池之会(哀公十三年),《公羊传》皆明言“不与夷狄之主中国”。戎执天王使凡伯,《春秋》书“伐”(隐公七年);荆败蔡师以归,《春秋》书“献舞”不言“获”(庄公十年);霍之会,楚之执宋公以伐宋,《春秋》不言“执”(僖公二十一年),皆所谓“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不与夷狄之获中国”也。[36]中华为内、匈奴为外;以中华为中心,匈奴为边陲,是“我者”“他者”意识之表现。尊卑、褒贬、好恶、取舍,亦由是而触类滋生。又如:


汉家和亲成故事,万里风尘妾何罪?掖庭终有一人行,敢道君王弃憔悴。双驼驾车羌笛悲,公卿谁悟和戎非。蒲桃宫中颜色惨,鸡鹿塞外行人稀。沙碛茫茫天四围,一片云生雪即飞。太古从来无寸草,借问春从何处归。(陆游《明妃曲》,四库本《剑 南诗稿》卷三十,册1162, 页 481;《全宋诗》卷二一八三,页24867)


陆游《明妃曲》云:“汉家和亲成故事,万里风尘妾何罪?”将和亲匈奴,万里风尘,视同罪犯贬谪。南宋胡安国《春秋传》曾云:“中国之有戎狄,犹君子之有小人。内君子外小人为泰,内小人外君子为否。……故以诸夏而亲戎狄,致金缯之奉,首顾居下,其策不可施也。”[37]胡安国《春秋传》以兴寄解经,不言可喻,南宋士人多受其影响。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言:“必通《六艺》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38]此之谓也。胡安国所持以进退褒贬之准则,实即华夷、内外、“我者,他者”之论证而已。又如:


奉春前日策和亲.夷夏雌雄恰始分。今日呼韩朝渭上,如何万里嫁昭君。(舒邦佐《咏昭君》,《全宋诗》卷二五五二.页 29586)


掖庭国色世所稀,不意君王初未知。欲行未行始惊惋,画史乃以妍为媸。约言已定不可悔,毡车万里随单于。玉鞍红颊空回首(一作天生胡汉族类异),乌 孙公主王明妃(一作古无汉女为胡姬)。高皇兵败白登下,归遣帝子称阏氏。欲平两国恃一女,乌乎此计何其疏。至今和亲踵故事,延寿欺君何罪为。此生失意甘远去,此心恋旧终怀归。塞云惨淡气候别,风沙四面吹穹庐。琵琶曲尽望汉月,塞雁年年南向飞。(王炎《明妃,曲》,四库本《双溪类稿》卷一,册1155,页 423;《全宋诗》卷二五五九,页29688)


舒邦佐《咏昭君》诗质疑:既然“华夏雌雄恰始分”,势均力敌,既然是为汉匈当前之形势,“如何万里嫁昭君”?为何还要降尊纡贵,推行“和亲”之策?言外犹然有“内诸夏而外夷狄”之意识形态在焉。王炎《明妃曲》,诗中直言“天生胡汉族类异,古无汉女为胡姬”;盖《春秋》大义:夷狄主中国,则不与;执、获、捷、灭中国,亦皆不与,何况“汉女为胡姬”!尊崇自我,贬抑他者,此《公羊传》所主张。[39]南宋其他诗人叙写昭君和亲,亦多暗用《春秋》书法,作为一篇之警策,如:


御戎岂别无经纶,娄敬作俑言和亲。或结或绝患不已,至呼韩邪朝竞宁。稽首愿得婿汉氏,秭归有女王昭君。临时失捐画工赂,蛾眉远嫁单于庭。玉容惨淡落紫塞,粉泪阑干挥黄云。下马 穹庐移步涩,弹丝谁要胡儿听。年年两军苦争战,杀人如麻盈边城。若借此行赎万骨,甘忍吾耻縻一身。闻笳 常使梦魂惊,倚楼唯恐烽火明。狼子野心何可凭,呜呼狼子野心何可凭。C赵汝链《昭君曲》,四库本《野谷诗稿》卷一,册1175,页 92;《全宋诗》卷二八六四,页34201-2)


古圣先贤对待夷狄,或“化之”,或“攘之”。《春秋》主书,以“攘之”为主;书写之法,则以“外之”作为策略。孟子所谓“吾闻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也”,此之谓也。[40]赵汝链《昭君曲》,称“御戎岂别无经纶?娄敬作俑言和亲”,叙写昭君和亲远嫁,“玉容惨淡落紫塞”,初或出于不得已。此“内诸夏而外夷狄”,“不与夷狄之获中国”、“不与夷狄之主中国”诸观念之发用使然。其后,昭君渐识大体,为谋求两国和平,深悟“若借此行赎万骨,甘忍吾耻縻一身”。考察《史记》《平准书》《匈奴列传》等史料,自汉武帝讨伐匈奴,前期战争经费支出在汉钱1 000亿以上,斩降匈奴 22万,汉军伤亡亦十余万,丧马数十万匹。后期15 年,斩获匈奴首虏仅万数千级,而汉军丧师二十余万,竟是前期战争之两倍。[41]由此观之,诗人为昭君拟言代言,和亲单于,确实可以避免两军征战,可以救赎万骨、绥靖边城。据此言之,欲求苟安,舍弃和亲恐无其他良策。篇终提“狼子野心”,则以中原看边陲,以华夏视夷狄,将他者视为“非我族类”,故有如此“外之”之论。又如:


一万边兵不立功,却令娄敬自和戎。犬羊不伏称臣妾,甘拜君王作妇翁。汉家金帛作山堆,无奈酋奴眼不开。今日单于恭子婿,方知娄敬是良媒。(华岳《阅明妃传》二首,《全宋诗》卷二八八七.页 34432)


万里来朝拜宠归,琵琶下马册阏氏。虚传千古和戎话,不道 当 年虏自衰。(车若水《明妃》,《全宋诗》卷三三九七,页 40427)


周求莘女终亡纣,越献西施竟灭吴。马上琵琶徒自恨,不思强汉弱匈奴。(于石《读明妃引》,四库本《紫岩诗选》卷三,册1 189,页685;《全宋诗》卷三六七七,页 44154)


华岳《阅明妃传》,称匈奴为“犬羊”,单于为“酋奴”,卑之贱之,视之为牲畜,等之为皂隶,是所谓“非我族类”之称谓,是《春秋》书法中以称谓定褒贬之义例。车若水《明妃》,考证史实,知呼韩邪万里来朝时,汉正强盛,虏正衰弱,因此流布千古之“和戎”佳话,无异于误读原典,断定为杜撰“虚传”。称匈奴为“虏”,犹呼荆楚为子,亦尊王攘夷之书法。于石《读明妃引》,所云“不思强汉弱匈奴”,以我者、华夏为内,视他者、夷狄为外。《春秋》书法,尊内卑外,褒内贬外,所谓内外异辞也。[42]


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一书强调:“我者”与“他者”之间的界限.春秋以来不断改变,“华夏与夷狄,不是对立,而是逐渐转变”。譬如北宋对辽、夏,南宋对金国,大宋不能忘情于“天朝上国”,以为“我者”“华夏”,仍是“中心”,尊、贵、高、上,不在话下;而辽、夏、金全看作夷狄,“边陲”“他者”,卑贱低下,亦不容置疑。[43]明内外之辨,严夷夏之防,既为《春秋》大义,两宋昭君诗中,亦有依违两端,混同华夷,不别内外者,则是大一统思维之表现,如: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拔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邻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王安石《明妃曲二首》之二,《全宋诗》卷五四一,页6503)


秦人疆盛时,百战无逡巡。汉氏失中策,清边烽燧频。丈夫不任事,女子去和亲。君王为置酒,单子来奉珍。朝辞汉宫月,暮随边地尘。鞍马白沙暮,旃裘黄草春。人生在相合,不论越与秦。但取眼前好,莫言长苦辛。君看轻薄儿,何殊胡地人。(吕本中《明妃》,四库本《东莱诗集》卷二,册1336,页 693;《全宋诗》卷一六o六,页18047-8)


……君王神武重边功,不爱裱华胜桃李。……赏功未了说和亲,又堕蛾眉芳梦里。……朔风吹雪胡马嘶,猎归月淡龙城西。重旃穹窿压斗帐,泛盎快搅金留犂。细调弦索为郎鼓,手未推却眉先低。林深人静孤啄木,春尽树暗双黄鹂。大居次吹梅花老,小居次舞杨花迷。屠牙勃嘒起为寿,一粲相对酣如泥。子卿海上亦良苦,牧羝未乳儿先乳。信道天涯共此情,谁谓姬姜必齐鲁。妾身不为汉婕好,下嫁犹获当单于。从来蕃汉等昆弟,得婿渠不如家奴。君不见冢象庐山谁比数,青冢名传千万古。(洪咨夔《昭君行》,《全宋诗》卷二八九O,页 34473)


王安石《明妃曲二首》之二,宣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吕本中《明妃》诗亦云:“人生在相合,不论越与秦”;洪咨夔《昭君行》则谓:“从来蕃汉等昆弟”,“谁谓姬姜必齐鲁”;从天朝上国,华夏中心的视角出发,张皇《春秋》“大—统”之微言,富于宋代政治伦理思想之烙印,以及《公羊传》“大居正”之王道思维。[44]题咏王昭君和亲之诗篇,或许体现若干《春秋》学“华夷之辨”之思想,姑作如上诠释。


四、结论


昭君和亲之故事,先后载存于《汉书》《琴操》《王明君辞并序》《西京杂记》《后汉书》中,后代述说昭君故事,状写昭君形象,大抵多就以上五个系统作粉本,进行生发、补充、增订、创作。因此,后世流传之王昭君形象,其基型或本历史,或本传说,说各不同,要之《琴操》最为抵牾。


五代以前,古人题咏王昭君故事,已写作近九十首诗。宋人承前人之后,若思再题咏昭君,追求主题之异化与深化,自是不二法门。“苟无新意,不必重作”,是宋人创作的追求目标。明曹学佺《宋诗序》称宋诗:“取材广,而命意新”;清吴之振《宋诗钞,序》谓:“宋人之诗,变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翁方纲《石洲诗话》亦以为:“宋人精诣,全在刻抉人里”,持以品评宋代昭君诗之异化、深化堪称具体而微。


所谓异化,指立意之变常、改异、生鲜、新奇,而以形象清新、风格创新为极致。试考察昭君故事之五大系统,比较六朝、唐代诗昭君和亲之主题,宋代变异生新之和亲主题有二:其一,“解携尤物柔强国,画工元是汉忠臣”;最显而易见的“异化”和亲主题,为宋人翻案之作。善用翻案,往往能翻转变异,别出心裁;妙说蹊径,独具只眼。要之,能赋古典以新貌。如刘才邵《昭君出塞行》、袁燮《昭君词》、陈宓《和徐绍奕昭君图》、郑樵《昭君怨》、裘万顷《题昭君图》、萧澥《写乐府昭君怨后》皆应用翻案,促成和亲主题之异化。郑清之《偶记赋王昭君漫录之》、陈涧《读明妃引》,亦用翻案,指称受贿作假之毛延寿为忠臣.议论堪称蹊径另辟。


翻案诗之写作,可以促成主题之异化、新化。除此之外,北宋澶渊之盟,南宋绍兴和议、隆兴和议、嘉定和议,纳币割地、丧权辱国;诗人叙汉匈之和亲,昭君之和戎,往往借古讽今,影射比附之。匪夷所思的论述,不可思议的视点,或是别出心裁另辟蹊径之叙写,也都有助于昭君和亲主题之变化出奇,耳目一新。要之,跳脱惯性思维,全方位进行观照,较容易有新异之诗思。李觏作《匈奴传》、赵蕃《王昭君》、释居简《昭君行》,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以议论为诗成为宋人昭君诗基调之一。对于和亲主题见仁见智,体见“取材广,而命意新”之宋诗特色。


唐宋诗人咏昭君故事,其基型大部分根据《西京杂记》及石崇《王明君辞》而缘饰点缀之。叙事情节,多近小说家言,不合历史事实。南宋诗话诗歌或实事求是,有回归《汉书》《后汉书》原典,还原历史事实素材,重新创作昭君诗之题咏者,扬弃陈说俗调,反有生新变异之美。陈普《王昭君五首》,回归史书原典,发现历代诗人所咏,“犹有可言”;相较之下,发现了昭君故事之“遗妍”,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已自有新创之意识在。


和亲主题求异追新的第二个层面,为“静得胡尘唯妾身。汉家文武合羞死”。王昭君不过一汉宫女子,却肩负和亲任务,出使蛮荒塞外,对于汉匈和平,贡献良多。两相比较,当时汉朝文武百官、边境将军,对于两国和平、边境安宁,似乎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北宋使辽诗、南宋使金诗,对立功边塞之期待,封疆豪杰之表彰,已体现宋人诗歌对重文轻武、“守内虚外”政策之反思。两宋诗人咏昭君和亲,亦往往借古讽今,触及边将无能症结,连类触及“边将懦”和“汉计拙”两个议题,而讽喻自在言外。


所谓主题之深化,指主题经营之深淘、深邃、深折,达到层深、精湛、独到之境界,所谓鞭辟人里,刻抉透辟者是。《四库全书总目》称:“说《春秋》者,莫夥于两宋!”北宋倡“尊王”,南宋重“攘夷”,影响所及,宋人咏写昭君和亲故事,其反思与批判,多涉及尊王攘夷,南宋昭君诗更多融人华夷之辨,可见《春秋》学影响之层面。《公羊传》所谓“《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春秋》书法所谓“不与夷狄之主中国”、“不与夷狄之执中国”、“不与夷狄之获中国”云云,《孟子·滕文公上》所谓“吾闻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两宋诗人题咏昭君和亲,多有具体而微之凸显。


华夏与夷狄,中心与边陲,我者与他者之间,在文化认知上,从《春秋》书法以来,一直存在优劣,乃至是非之惯性判准。前者往往为优、为尊、为贵、为是;后者则为劣、为卑、为贱、为非。宋人咏昭君和亲故事,批判的标准就在“华夏与夷狄”,“我者与他者”。明内外之辨,严夷夏之防,为《春秋》大义,两宋昭君诗中,多所体现。其中亦有依违两端,混同华夷,不别内外者,则为大一统之意识。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言:“必通《六艺》比兴之旨,而后可以讲《春王正月》之书。”此之谓也。


[注释和参考文献]


[1]班固:《汉书》卷九《元帝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97 年,页 297;卷九十四下《匈奴传》,页3803-8。


[2]张高评:《王昭君形象之流变与唐宋诗之异同——北宋诗之传承与开拓》,载《世变与创化——汉唐、唐宋转换期之文艺现象》,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2000 年,页488-526。本节诠释昭君故事基形,多本此。


[3]传东汉·蔡邕撰《琴操》,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十一《琴曲歌辞·怨旷思惟歌》序,北京:中华书  局,1983 年,页 315。


[4]丁福保编:《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全晋诗》卷四《王明君辞并序》,台北:世界书局,1978 年,页401-2。


[5]考张长明:《试论西汉的汉匈关系及和亲政策》,《江汉论坛》1983 年第6期。


[6]明·陶宗仪等编:《说郛》宛委别藏本卷六六《西京杂记》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年,页 3090-91。


[7]哗:《后汉书》卷八十九《南匈奴传》,台北:世界书局,986 年,页2941。


[8]王昭君故事的五个系统,见张高评《(明妃曲)之同题竞作与宋诗之创意研发——以王昭君之“悲怨不幸与琵琶传恨”为例》,原载台湾师大《中国学术年刊》第廿九期(春季号,2007 年 3月),页85 -114。后辑人张高评:《创意造语与宋诗特色》,台北:新文体出版公司,2008年,页389-97。


[9]伯2553《王昭君变文》,项楚《敦煌变文选注》,成都:巴蜀书社,1990 年,页191-226。


[10]伯2553、伯2673、伯4944三个写本,同是《王昭君(安准词)》,见柴剑虹《敦煌唐人诗人选集残卷(伯2555)补录》,《文学遗产》1983 年第4期。


[11]伯2748《王昭君怨诸词人连句》,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上册,北京:中华 书局,1992 年,页 76-7。斯0555《昭君怨》,潘重规《补全唐诗新校》,《华冈文科学报》第13期(1981 年 6月)。


[12]高国藩:《敦煌本王昭君故事研究》,原刊《敦煌学辑刊》1989 年第2期;后辑入巴特尔编选《昭君论文选》,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 年,页182-98。


[13],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十八.真宗景德元年‘辛丑,录契丹誓书”条,附载《两朝誓书册·景德元年誓书本》,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页 1299。


[14]·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三五,参考陈振编:《中国通史》第七卷《中古时代:五代辽宋夏金时》(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年,页328-35。


[15]元·脱脱:《宋史》卷三十三《孝宗纪一》,北京:中华书局,1997 年,页 630。参考刘伯骥:《宋代政教史》上篇第四章第十九节《隆兴和议》,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71 年,页391-41l。


[16]陈振主编:《中国通史》《开禧北伐与嘉定和议》,页351-4。


[17]程千帆:《相同的题材与不相同的主题、形象、风格——四篇桃源诗的比较研究》,载莫砺锋(编):《程千帆全集》第八卷《古诗考索》,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页 134。


[18]同上注,引金德瑛说,页144。


[19]吴之振、吕留良(同选):《宋诗钞》《序》,上海:三联书店,1988年,页 1。


[20]张高评:《宋诗之传承与开拓》上篇《宋代翻案诗之传承与开拓》,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年,页113-5:


[21]张高评:《<明妃曲>之同题竞作与宋诗之创意研发——以王昭君之“悲怨不幸与琵琶传恨”为例》,页96-8。


[22]《公羊传,闵公元年》:“《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避讳,为《春秋》书法之一,其条例参考段熙仲:《春秋公羊学讲疏》第五章第三《避讳》,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年,页364-9。


[23]张高评:《南宋昭君诗之接受与误读》,载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第五届中国诗学会议论文集》“回归原典,推陈出新”,2000 年10-月,页 431-2。


[24]张高评:《印刷传媒与宋诗特色》第十一章《印刷传媒与宋代咏史诗之新变——以宋末元初陈普咏史组诗为例》,台北:里仁书局,2009 年,页516-33。


[25]《全宋诗》,卷一四三九,页16585-6。


[26]张高评:《宋诗之传承与开拓》上篇《宋代翻案诗之传承与开拓》,页 114。


[27]张高评:《自成一家与宋诗宗风》第六章《使辽诗之传承与边塞诗之开拓》,第七章《使金诗之主题与边塞诗之转折》,页275-80,326-30。


[28]宋·吕祖谦:《历代制度详说》卷十《屯田》,参考王瑞:《宋代政治史概要》第六章《宋代军权集中及其后果》,南京: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 年,页 287。


[29]元·马致远《破幽梦姑雁汉宫秋》,载顾肇仓:《元人杂剧选》第二折《哭皇天》,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年,页130。


[30]清,叶燮:《原诗》卷一《内篇上》,丁福保c编,:《清诗话》,台北:木铎出版社,1971 年,页 570。清·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郭绍虞(编):《清诗话续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年,页1426-7。


[31]纪昀等主纂:《四库全书总目》卷二十九《日讲春秋解义》提要,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页 592。


[32]沈玉成:《春秋左传学史稿》第八章《v春秋>经传学的进一步政治化——宋元明》,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76 年,页402-15。赵伯雄:《春秋学史》第六、第七章《宋元明春秋学》(上下),济 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 年,页421- 35,508-12.


[33]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引言》,页 2。


[34]日本吉川幸次郎:《宋诗概说》序章第三节《宋诗的叙述》,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3 年,页15-6。


[35]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页1428-9。


[36]]陈柱:《公羊家哲学》《攘夷说》,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80 年,页44-5。


[37]宋,胡安国《春秋传》卷之一,隐公二年《经》:“春,公会戎于潜。”胡《传》云云,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页9。


[38]]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五《史德》,台北:华世出版社,1980 年,页149-50。


[39]]参考杨树达:《春秋大义述》《攘夷第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页 8,16-8。


[40]《孟子,滕文公上》,清·焦循:《孟子正义》卷十一,赵岐《注》:“当以诸夏之礼义化变夷蛮之人耳,未闻变化于夷蛮之人。”北京:中华书局,1987 年,页 393。


[41]程金造:《史记管窥》(司马迁写汉武帝征伐匈奴),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 年,页314-23;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二编,页 73。


[42]段熙瑞:《春秋公羊学讲疏》第五章《远近,内外异辞>,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年,页199-201。


[43]许倬云:《我者与他者——中国历史上的内外分际》之《宋代:列国体制下的中国》,页73-6。


[44]王水照:《北宋的文学结盟与尚“统”的社会思潮》,《王水 照自选集》,上海:上海 教育出版社,2000 年,页112-8。


[作者张高评,男,汉族,香港成功大学中国文学系特聘教授。]





编 者 按:原文载于《昭君文化》,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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