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 “瀚海”名实:草原丝绸之路的地理条件

发布时间:2022-01-16 浏览次数:12413 来源:甘肃社会科学

王子今(1950—),男,河北武安人,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协同攻关创新平台、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


 

提要


《史记》《汉书》以“翰海”形容西北与北边草原荒漠地貌。《后汉书》及以后的历史文献多称“瀚海”。对于所谓“翰海”“瀚海”,或以“北海”为解说。元代学者刘郁以为“古金山”。多有学者以为即“杭爱山”,“‘杭爱’实‘瀚海’之对音”。岑仲勉赞同这一判断。柴剑虹又有依据古突厥语的论证。然而六朝唐宋以来诗文多见“瀚海”之“海”与“山”对仗,且多“瀚海波”文辞,似并非指“山”,应是“沙碛四际无涯”地貌的真切形容。亦有说“瀚海,一名旱海”者。辨正“瀚海”名实,对于丝绸之路史的认识,是有积极意义的。汤因比有关“草原”和“海洋”为交通提供“更大的方便”的观点,也可以因此得到较好的说明。


考察丝绸之路史,必然注意到通行地貌条件史籍记述所谓“翰海”“瀚海”。“翰海”“瀚海”,或解说为“北海”,即北荒自然水面。又有学者以为即“杭爱山”,指出“‘杭爱’实‘瀚海’之对音”。分析“瀚海”语词的中古文学表现,可知其真实名义。“翰海”“瀚海”并非言“山”,而是对于“沙碛四际无涯”地貌形势的形容。亦有说“瀚海,一名旱海”,“俗谓之旱海”,“旱海即瀚海”者。对“瀚海”名实予以辨正,有益于深化对丝绸之路交通条件的认识。相关考察对于汤因比所谓“草原象‘未经耕种的海洋’一样”,“为旅行和运输提供更大的方便”的理解,也可以提供更好的条件。


一、《史记》《汉书》所见“翰海”


《史记》《汉书》都出现“翰海”语词,以指代“北边”“西北边”常见地理条件。语称“临”或“登临”。


霍去病远征匈奴,《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记载:“骠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裴骃《集解》:“翰海,北海名。”张守节《正义》:“按:翰海自一大海名,群鸟解羽伏乳于此,因名也。”《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天子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粥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章渠,以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斩获旗鼓,历涉离侯。济弓闾,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裴骃《集解》:“张晏曰:‘登海边山以望海也。’”司马贞《索隐》:“按:崔浩云:‘北海名,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翰海。’《广异志》云‘在沙漠北。’”


《史记》卷六三《三王世家》记载:群臣议“奏请立皇子为诸侯王”。说道:“陛下躬亲仁义,体行圣德,表里文武。显慈孝之行,广贤能之路。内褒有德,外讨强暴。极临北海,西溱月氏,匈奴、西域,举国奉师。舆械之费,不赋于民。”所谓“极临北海”,张守节《正义》:“《匈奴传》云霍去病伐匈奴,北临翰海。”


《汉书》卷五五《霍去病传》:“上曰:‘票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单于章渠,以诛北车耆,转击左大将双,获旗鼓,历度难侯,济弓卢,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执讯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二,取食于敌,卓行殊远而粮不绝。’”颜师古注:“张晏曰:‘登海边山以望海也。……’如淳曰:‘翰海,北海名也。’”《汉书》卷九四上《匈奴传上》:“票骑封于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汉书》卷一〇〇下《叙传下》:“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祈连。”


由所谓“饮马翰海”,可以体会“翰海,北海名”以及“翰海自一大海名”理解的依据。


对于“翰海”的早期理解,似乎多与“海”“大海”即自然水面接近,然而很多迹象表明,“翰海”通常用以指草原荒漠地貌。


“翰海”,《后汉书》又写作“瀚海”。《后汉书》卷九〇《鲜卑传》:“汉有阗颜、瀚海之事。”李贤注:“使霍去病击匈奴,封狼居胥山,登临瀚海也。”《后汉书》卷八九《南匈奴传》言勒石燕然事,李贤注:“为刻石立铭于燕然山,犹《前书》霍去病登临瀚海,封狼居胥山也。”


二、“翰海”与“瀚海”


汉武帝使用文字即“上曰”“天子曰”所谓“翰海”,《史》《汉》通用。稍后则“翰海”往往又写作“瀚海”。


前引《后汉书》卷九〇《鲜卑传》:“汉有阗颜、瀚海之事。”李贤注:“使霍去病击匈奴,封狼居胥山,登临瀚海也。”又《后汉书》卷八九《南匈奴传》:“论曰:‘……后亦颇为出师,并兵穷讨,命窦宪、耿夔之徒,前后并进,皆用果谲,设奇数,异道同会,究掩其窟穴,蹑北追奔三千余里,遂破龙祠,焚罽幕,坑十角,梏阏氏,铭功封石,倡呼而还。’”李贤注:“为刻石立铭于燕然山,犹《前书》霍去病登临瀚海,封狼居胥山也。”


看来,可能基于汉武帝诏命“翰海”之称的西汉史籍所见“翰海”,后来被写作“瀚海”。


由“翰海”而“瀚海”的文献学差异,有学者指出:“自魏晋以降,由于隶书对汉字形体结构进行了调整,由形符和声符构成汉字的方法得到广泛运用。许多汉字都被增加了形符,‘翰海’亦因指称湖泊而为‘翰’字增添一形旁作‘瀚’,又被赋予‘水面浩大的湖’之语义。这正是《说文》中仅收录有‘翰’字而无‘瀚’字的原因所在。‘翰海’、‘瀚海’之语义虽有别而指称的客体对象却未变。”论者以为“指位于天山北麓吉木萨尔县以西至乌苏县境连续的湖泊沼泽”。赞同“翰海”“瀚海”指湖泽的意见,亦见于其他学者的论述。


所谓“翰海”“瀚海”是否“北海名也”以及可以确知某地“湖泊沼泽”,当然还有深入讨论的必要。


也有以为“翰海本来应该是匈奴语的音译”,并不具体指“特定场所”,然而指代比较理想的环境条件。论者以为,蒙古语ハンガイ(Khangai,Qangecai)是指“最适宜游牧的土地”。这当然是要具备理想的“水草”条件的。“善水草”见于《史记》卷一〇九《李将军列传》及《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司马贞《索隐》引《西河旧事》又有“美水草”的说法。《史记》卷一一八《淮南衡山列传》载录伍被语,作“水草美”。《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渠犁国”条又可见“饶水草”。在种种有关“水草之利”的记述中,“水”是最为重要的。


而《三国志》卷三〇《魏书·东夷传·倭》:“又南渡一海千余里,名曰瀚海,至一大国,官亦曰卑狗,副曰卑奴母离。”这是与荒漠地理条件明显不同的另一种“瀚海”,与我们这里讨论的学术主题没有直接关系。


三、“瀚海”“杭爱山”说


元代学者刘郁认为“今之所谓‘瀚海’者”,就是“古金山”。他在《西使记》中写道:“西域之开,始自张骞。其土地山川固在也。然世代浸远,国号变易,事亦难考。今之所谓‘瀚海’者,即古金山也。‘印毒’即汉‘身毒’也。曰‘鸵鸟’者,即安息所产‘大马爵’也。”此说为元人王恽《玉堂嘉话》卷二引录。清人李文田注《西游录注》亦引录这一意见。认同此说者还有清人刘智。魏源《海国图志》卷二九《西南洋诸国》有《五印度沿革总考》,题注“原本无,今补辑”,其中录有“元刘郁《西使记》”,写道:“郁款曰:西域之开,始自张骞,其土地山川,固在也,然世代浸远,国号变易,事亦难考。今之所谓瀚海,即古金山也。印毒即汉身毒也。曰鸵鸟者,即安息所产大马爵也。……”篇末署“中统四年三月刘郁记”。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一写道:“刘郁《西使记》云:今之所谓‘瀚海’者,即古金山也。据此则‘杭爱’实‘瀚海’之对音。李若农侍郎之说盖信。”


岑仲勉《自汉至唐漠北几个地名之考定》论“翰海之意义”赞同此说,认为“瀚海”是“杭海”“杭爱”的译音,“为山而非海”。


柴剑虹《“瀚海”辨》进一步关注维吾尔语汇中突厥语的相关遗存,通过语言学研究发现,以为可以“确定‘瀚海’一词的本义与来历”。他指出:“两千多年前,居住在蒙古高原上的突厥民族称高山峻岭中的险隘深谷为‘杭海’”,“后又将这一带山脉统称为‘杭海山’、‘杭爱山’,泛称变成了专有名词”。其说所谓“两千多年前”,判定汉代“翰海”“瀚海”之说与“高山峻岭中的险隘深谷”相关,而后来则指称“这一带山脉”。


支持这种判断的意见,亦见于后来有关“翰海”“瀚海”的学术讨论。有的学者认为不同历史时期“翰海”“瀚海”的指义有所变化,但是“元代称杭爱山为瀚海,是当地居民沿用唐瀚海都督府所在地名山”。


对于以“翰海”“瀚海”为“山”的论点,其实还可以继续辩议。我们看到,诸多文献遗存体现“瀚海”作为自然地理符号指代的,多是类同“海”的平坦广阔的草原荒漠地貌。


四、“瀚海”之“海”“山”疑义


《后汉书》卷八九《南匈奴传》李贤注:“为刻石立铭于燕然山,犹《前书》霍去病登临瀚海,封狼居胥山也。”《后汉书》卷九〇《乌桓传》李贤注:“使霍去病击匈奴,封狼居胥山,登临瀚海也。”史言“登临”,并说“海”“山”,似有不明朗处,以致容易产生误解。


然而,据前引《汉书》卷一〇〇下《叙传下》“饮马翰海”语,其实已经可以较早文献依据否定“翰海”“瀚海”“为山而非海”的意见。而《晋书》卷五二《阮种传》的“以众制寡,令匈奴远迹,收功祁连,饮马瀚海”,也沿袭班固说,而“翰海”直接写作“瀚海”。“祁连”与“瀚海”的对应关系,也是可以澄清误解的。


庾信《彭城公夫人尔朱氏墓志铭》写道:“若夫阴山表里,冲北斗之玑衡,瀚海弥纶,直四衔之毕昴。”这里“瀚海”与“阴山”形成典型的对仗关系。大约南北朝时期历史文献的撰写者,认识多是比较明确的。《宋书》卷九《后废帝纪》:“夷肯山之险,澄瀚海之波,括《河图》于九服,振玉轫于五都矣。”明确言“瀚海之波”,又与“肯山之险”对应。显然“瀚海”并非说“山”。《梁书》卷五六《侯景传》:“开疆辟土,跨瀚海以扬镳。来庭入觐,等涂山而比辙。”“瀚海”也与“涂山”对应。


又如《魏书》卷八二《常景传》:“乃令景出塞,经瓮山,临瀚海,宣敕勒众而返。”此“瀚海”和“瓮山”的关系,也是明朗的。又如《魏书》卷一〇三《蠕蠕传》:“分军搜讨,东至瀚海,西接张掖水,北渡燕然山,东西五千余里,南北三千里。”所谓“瀚海”,并非指“山”。又写道:“镇卫北藩,御侮朔表,遂使阴山息警,弱水无尘,刊迹狼山,铭功瀚海,至诚既笃,勋绪莫酬。”


《隋书》卷六七《虞世基传》:“登燕山而戮封豕,临瀚海而斩长鲸。”也以“瀚海”对“燕山”。在这样的语境中,“瀚海”不应当是说“山”。


大多唐诗作者所理解的“瀚海”,应当并不是“为山而非海”。如李世民《拟饮马长城窟》:“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巳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又如王维:《燕支行》:“画戟雕戈白日寒,连旗大斾黄尘没。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李白《塞上曲》也写道:“命将征西极,横行阴山侧。”“萧条清万里,瀚海寂无波。”虞世基《出塞二首和杨素》之一:“衔枚压晓阵,卷甲解朝围。瀚海波澜静,王庭氛雾晞。”顾野王《陇头水》:“瀚海波将息,交河冰未坚。宁知盖山水,逐节赴危弦。”钱起《送王使君赴太原行营》:“惊蓬连雁起,牧马入云多。不卖卢龙塞,能消瀚海波。”也都说到“瀚海波”。而“瀚海”分别与“阴山”“天山”对仗,如果指“山”,则语句重叠。


相关例证还有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高适《燕歌行》:“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释皎然《七言塞下曲二首》之二:“旄竿瀚海扫云出,毡骑天山踏雪归。”张鷟《将军宋敬状被差防河恐冰合贼过请差州兵上下数千里椎冰庶存通镇》则有“千寻紫塞远接天山,万里黄河遥通瀚海”的文字。所见“瀚海”各与“阴山”“狼山”“天山”相对。“万里黄河遥通瀚海”,明显是说“瀚海”与“黄河”“万里”水脉相“通”。


唐人皇甫冉《送客》诗说到“瀚海沙”:“城下春山路,营中瀚海沙。河源虽万里,音信寄来查。”宋诗仍可见“瀚海沙”,如苏颂《奚山路》:“风烟不改卢龙俗,尘土犹兼瀚海沙。”所谓“瀚海沙”,文意接近我们关注的“流沙”“大漠”。


岑仲勉《自汉至唐漠北几个地名之考定》论“翰海之意义”,指出“观夫唐代不闻有同样译音之地”,或许唐诗所见“瀚海”语意已背离其原义。但是至少可以说明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即岑仲勉所谓“抑翰海之称,传于汉世,其后竟寂寂无闻,逾千百年,迄元乃复传于我国”之“汉世”“迄元”之间,通常人们以“翰海”“瀚海”称可以与“阴山”“天山”等形成文字对仗关系的,以“沙”与“黄尘”为基本特征的地貌,应当是联想到海洋水文形态即“瀚海波”“瀚海波澜”的。


西北“草原”和东南“海洋”,在诗人们的意识中,显现出微妙的对应关系。


距离刘郁《西使记》发表“今之所谓‘瀚海’者,即古金山也”意见年代临近的耶律楚材作品《赠高善长一百韵》中,有这样的诗句:“君初涉洛瀍,我已达敦煌。瀚海浪奔激,金山路彷徨。”可知作为同样生活在元代的学者,且“旅居西域前后共十年(公元1218—1227年)”,对西北史地非常熟悉的耶律楚材,用“瀚海浪”排除了“瀚海”为“山”的可能。而“瀚海浪”与“金山路”对仗,也表明了以为“瀚海”并非“金山”的认识。


五、古说西北草原荒漠地理代号:“流沙”“大漠”


中国古籍“草原”一语使用较晚。但是通用“流沙”“大漠”之说,使用从水之字形容西北地貌,这一语言现象,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翰海”“瀚海”语意。


《说文·水部》:“漠,北方流沙也。”而“流沙”,是中原帝国西北方向典型地貌形态,已显现代表性符号的性质。


《史记》卷一《五帝本纪》说“帝颛顼高阳”的权威:“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阯,西至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砥属。”关于“西至于流沙”,裴骃《集解》:“《地理志》曰:流沙在张掖居延县。”张守节《正义》:“《括地志》云:‘居延海南,甘州张掖县东北千六十四里是。’”《史记》卷二《夏本纪》引录《禹贡》:“织皮昆仑、析支、渠搜,西戎即序。”裴骃《集解》:“孔安国曰:‘织皮,毛布。此四国在荒服之外,流沙之内。羌、髳之属皆就次序,美禹之功及戎狄也。’”司马贞《索隐》:“郑玄以为衣皮之人居昆仑、析支、渠搜,三山皆在西戎。王肃曰‘昆仑在临羌西,析支在河关西,西戎在西域’。王肃以为地名,而不言渠搜。今按:《地理志》金城临羌县有昆仑祠,敦煌广至县有昆仑障,朔方有渠搜县。”在对于西北边远地方民族地理的介绍中,也涉及“流沙”。《禹贡》又言:“道九川: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道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注家解说有歧见。裴骃《集解》:“郑玄曰:‘《地理志》弱水出张掖。’孔安国曰:‘合黎,水名,在流沙东。’”司马贞《索隐》:“《水经》云合黎山在酒泉会水县东北。郑玄引《地说》亦以为然。孔安国云水名,当是其山有水,故所记各不同。”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云:“兰门山,一名合黎,一名穷石山,在甘州删丹县西南七十里。”又引《淮南子》云:“弱水源出穷石山。”“又云:‘合黎,一名羌谷水,一名鲜水,一名覆表水,今名副投河,亦名张掖河,南自吐谷浑界流入甘州张掖县。’今按:合黎水出临松县临松山东,而北流历张掖故城下,又北流经张掖县二十三里,又北流经合黎山,折而北流,经流沙碛之西入居延海,行千五百里。合黎山,张掖县西北二百里也。”关于“余波入于流沙”,裴骃《集解》:“孔安国曰:‘弱水余波西溢入流沙。’”又引郑玄说:“《地理志》流沙在居延东北,名居延泽。《地记》曰‘弱水西流入合黎山腹,余波入于流沙,通于南海’。”裴骃指出:“马融、王肃皆云合黎、流沙是地名。”司马贞《索隐》:“《地理志》云‘张掖居延县西北有居延泽,古文以为流沙’。《广志》‘流沙在玉门关外,有居延泽、居延城’。又《山海经》云‘流沙出钟山,西南行昆仑墟入海’。按:是地兼有水,故一云地名,一云水名,马郑不同,抑有由也。”


前引《说文·水部》所谓“漠,北方流沙也”,提示了“漠”与“流沙”同样作为地貌表现,相互间存在一定的关联。


《后汉书》卷八〇上《文苑传上·杜笃》载录杜笃《论都赋》,其中写道:“勇惟鹰扬,军如流星,深之匈奴,割裂王庭,席卷漠北,叩勒祁连,横分单于,屠裂百蛮。”崔浩解释《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破符离”,也说:“漠北塞名。”都说到“漠北”。《汉书》卷九九中《王莽传中》已说匈奴“塞于漠北”。


起初“漠”字作“幕”。汉武帝与诸将议,言“赵信为单于画计,常以为汉兵不能度幕轻留”,司马贞《索隐》:“幕即沙漠。”汉武帝嘉奖霍去病,说到“约轻赍,绝大幕”。“大幕”也就是“大漠”。


六、“瀚海”真义与“沙碛四际无涯”形势


《汉书》卷五五《卫青传》所谓“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翰海”,张晏解释说:“登海边山以望海也。”如淳的理解:“翰海,北海名也。”看来,起初较早的《汉书》注家似乎一般以为“翰海”就是“海”。王先谦《汉书补注》引齐召南之说,提出另一种意见:


按“翰海”,《北史》作“瀚海”,即大漠之别名。沙碛四际无涯,故谓之“海”。张晏、如淳直以“大海”“北海”解之,非也。本文明云“出代、右北平二千余里”,则其地正在大漠,安能及绝远之“北海”哉?


对于“翰海”“瀚海”的理解,大概齐召南“沙碛四际无涯,故谓之‘海’”的意见是正确的。


《魏书》卷四一《源怀传》记载,源怀“至恒代”,设计“诸镇”“筑城置戍”防务,“凡表五十八条”。其中说到“蠕蠕”“游魂鸟集,水草为家”,“中国”虽“北拓榆中,远临瀚海”,而“胡人颇遁”。又写道:“北方沙漠,夏乏水草,时有小泉,不济大众。脱有非意,要待秋冬,因云而动。”所说“沙漠”形势,是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瀚海”这一地理概念的。《魏书》卷一〇三《蠕蠕传》介绍了“蠕蠕”主要活动区域的生态形势:“随水草畜牧,其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看来,“瀚海”和“沙漠”“大碛”,意义是相近的。


而“尽有陇西之地,士马强盛”的地方实力派军政领袖张骏上疏晋主,曾经有“宵吟荒漠,痛心长路”语。所言“荒漠”与“长路”对仗,形容丝绸之路河西路段交通形势。而“草原荒漠”今天依然作为地理学概念使用,是学术界共同接受的。


齐召南言“按‘翰海’,《北史》作‘瀚海’”,其说不确。如上文所论,更早《后汉书》已经“作‘瀚海’”了。


历史地理学者或以为,唐代军政建置“瀚海都护府”“瀚海都督府”位于蒙古国哈尔和林。在“金山”东北。但是似乎“瀚海”并非以“金山”得名。《新唐书》卷二一五上《突厥传上》:“麟德初,改燕然为瀚海都护府,领回纥,徙故瀚海都护府于古云中城,号云中都护府,碛以北蕃州悉隶瀚海,南隶云中。”《新唐书》卷二一七上《回鹘传上》:“龙朔中,以燕然都护府领回纥,更号瀚海都护府,以碛为限,大抵北诸蕃悉隶之。”《唐会要》卷七三《安北都护府》也说:“仍以碛为界,碛北诸蕃州悉隶瀚海。”所谓“瀚海”名号更可能与“碛以北”“以碛为限”的“碛”有关。“瀚海军”所在北临“沙陀碛”,可能也因“碛”得名。处于这一空间位置,距离“金山”甚远的“瀚海军”,元代依然存在。《元史》卷一二三《阿剌瓦而思传》:“从帝亲征,既破瀚海军,又攻轮台、高昌、于阗、寻斯干等,靡战不克……”


元人刘郁《西使记》提出“今之所谓‘瀚海’者,即古金山也”这一意见时,可能忽略了此处“瀚海军”。


对于“瀚海”名义,李树辉《瀚海新考》指出:“明清学者多谓之指荒漠戈壁。”所举列的意见包括:“明陈诚、李暹《西域番国志》称鲁陈城(汉代之柳中县,又作柳陈城,今鲁克沁)与哈密之间的荒漠戈壁‘夷人谓之瀚海’。明周圻《名义考》卷4:‘瀚海在火州柳城东北,地皆沙碛,若大风则行者人马相失,夷人呼为瀚海。’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29:‘瀚海在柳陈城东北,皆沙碛。’清徐文靖《管城硕记》卷12:‘《一统志》瀚海在火州柳城城东,地皆沙碛。’”这些说法均指“瀚海”为一地,可能不能看作“瀚海”名义的确解。但是均以为“瀚海”“地皆沙碛”,这样的解说,可能切近“瀚海”的确诂,是值得重视的。


七、“旱海”“沙海”说及“以驼代舟”比喻


随着中原人对西北方向交通地理知识的扩展,有人以为古语“流沙”或指更遥远的沙漠。《艺文类聚》卷五三引梁元帝《郑众论》曰:“汉世衔命匈奴困而不辱者,二人而已。子卿手持汉节,卧伏冰霜。仲师固无下拜,隔绝水火。况复风生稽落,日隐龙堆;翰海飞沙,皋兰走雪。岂不酸鼻痛心!……经长乐,抵未央,及还望塞亭,来依候火,傍观上郡,侧眺云中。虽在己之愿自隆,而于时之报未尽。”其中“翰海飞沙”语,说明了“翰海”的地理性质。《艺文类聚》卷七引晋潘尼《西道賦》有“飞沙飘瓦”句,又说:“马则顿踬狼傍,虺颓玄黄;牛则体疲力竭,损食丧肤。尳蹄穿领,摩髋脱躯。”“《西道赋》”又作“《恶道赋》”,丝路“西道”即“恶道”,也是社会共识。《艺文类聚》卷四二引宋鮑昭《代陈王白马》篇曰:“白马骍角弓,鸣鞭垂北风。要途问边急,杂虏入云中。薄暮雪云起,飞沙被远松。弃别中国爱,要冀胡马功。但令塞上儿,知我独为雄。”诗句言“北风”“胡马”,“杂虏”“中国”,区域背景则言“云中”“塞上”“边”“远”方向,正是丝路风景。而“飞沙”同样作为环境史现象的表现符号。


又有称“翰海”“瀚海”为“旱海”者。“旱海”之称多见于宋代史籍。《宋史》卷二五四《药元福传》:“朔方距威州七百里,无水草,号旱海,师须赍粮以行,至耀德食尽……”《宋史》卷二五七《李继隆传》:“先是,受诏送军粮赴灵州,必由旱海路,自冬至春,而刍粟始集。”《宋史》卷二七七《郑文宝传》:“文宝前后自环庆部粮越旱海入灵武者十二次。”“清远据积石岭,在旱海中,去灵、环皆三四百里,素无水泉。”《宋史》卷四八五《外国传一·夏国上》:“时朝议或云率轻骑三道捣平夏;或云暑涉旱海无水泉,粮运艰辛,不如静以待之,帝不听。”“号旱海”的“无水草”或说“素无水泉”之地,有人以为就是“水泉乏绝”“难得水泉”的所谓“翰海”“瀚海”。《西夏书事》卷六“(至道二年)五月合党项诸族兵围灵州索使人张浦”条记载,对于吕端“请发兵出麟府、鄜延、环庆三道,会兵直捣平夏,覆其巢穴”的建议:“或云:寒垣表里沙碛,三道兵从何处会合?况盛夏涉翰海,水泉乏绝,粮运艰辛,未见其利,不如静以待之。”关于“涉翰海”,注曰:“瀚海,一名旱海。赵珣《聚米图经》云:‘盐夏清远军间,并系沙碛,俗谓之旱海。自环州出青冈川,本灵州大路,自此过美利砦,渐入平夏中经旱海七百里,无溪涧山谷,难得水泉。’钱即曰:‘瀚海地皆舄卤,或以饮马,口鼻皆裂。’”


胡林翼《读史兵略》卷四五《通鉴》:“冯晖引兵过旱海,至辉德。”注文明确说:“按:旱海即瀚海,今曰戈壁。”嘉庆《回疆通志》卷一一《吐鲁番·山川》写道:“瀚海,地皆沙碛,无水草,赤地千里。《通志》云:经前庭县有大沙海,在柳中县东南九十里,亦名旱海。”李慎儒《辽史地理志考》卷三《中京道》说道:“回鹘其国凡十五种……皆散处碛北。碛者,今之戈壁,汉谓之幕,唐谓之碛。即瀚海,亦名旱海者也。”同书卷五《西京道》解释“古碛口”:“又案内蒙古各部及归化城之北,外蒙古四喀尔喀之南,皆沙漠,无水草,古谓之瀚海,亦曰旱海。汉谓之幕,唐谓之碛,今谓之戈壁。”


李树辉关于“瀚海”讨论的《瀚海新考》一文引录了清人祁韵士的意见,也说“瀚海”又称“旱海”:“清祁韵士《西域释地》:‘瀚海:东至安西州,西至吐鲁番界,俱有沙碛,乏水草,不毛之地数百里,谓之瀚海,一作旱海,今呼为戈壁。’”


杨锺义《雪桥诗话》续编卷八说到“道西陲事赋志”诗句:“瀚海沙如海,人烟自古空。半年青鸟信,平地白驼风。转饷危逾战,跳梁计每工。谁为诸将苦,一为达宸聪。”又写道:“南洲名海英,从左文襄十余年,谓关外沙漠无水草,转输皆须挈带安西。西去遂为戈壁滩,流沙如海,凡一千八百里乃至哈密,名瀚海,一名旱海。沙中难行者四十里,风极狂。其来惟白驼知之。风将至则伏地以鼻埋沙中。人效所为乃免为此风吹去。”也说“瀚海,一名旱海”。而“白驼”的作用引人注目。


清人金永森《西被考略》写道:“至阿剌伯之流沙,尤前人所未睹。西书言其地有沙海,广千余里,沙乘大风如浪,凡欲渡者以罗经定方位,以驼代舟车,常乏水草,则杀驼剖腹,沥水而饮。商旅必结队而行,否则虞盗贼,且虑风沙埋没。《楚辞》云:‘西方之害,流沙千里。’《禹贡》‘西被于流沙’,正为此地。若以居延一隅当古流沙,则陋矣。经云流沙之滨,流沙必近海隅,阿剌伯地傍红海,流沙当在此。”其中“沙海”之说值得注意。所谓“流沙必近海隅”,将两种地理条件联系起来,也自有识见。而今人多言“沙漠之舟”者,以沙漠交通和海上交通比拟,金著所谓“以驼代舟车”,可知以“舟”比喻骆驼,较早已见于文献。


骆驼为沙漠交通提供主要动力。《宋史》卷四九〇《外国传六·高昌》说西北丝绸之路有的路段“沙深三尺,马不能行,行者皆乘橐驼”。以为骆驼行进又如水上行“舟”者,又有魏源《海国图志》卷二四《西南洋》“阿丹国”条写道:“凡菜饭皆调以骆驼乳。”又引《万国地理全图集》曰:“其驼系国之舟,忍耐辛苦。”卷三六《小西洋·中利未加洲三十五国》“重辑”条:“其驼若舟,动止醒睡,恒与人同伴。行路如患渴死,则杀其驼饮血,且胃内有存水解渴。”都明确说沙漠行走,其“驼”如“舟”。《天方至圣实录》卷一三《迁都七年至八年事实》记述“古来氏”风土,言“巨鱼”“之大”,“以肋骨两端着地,选长人乘高驼过其下,如舟帆过桥下也”。也使用“驼”“舟”比喻。清人王士禛《养马行》诗:“建旗臂隼号一万,为马大小尤倍之。碧眼骆驼足千里,此军云是舟山师。”读来也可以体会同样的联想。


关于沙漠交通行为“其驼若舟”的比喻,是以“旱海”“沙海”作为认识基点的。


八、汤因比“草原”“无水的海洋”论


俄罗斯学者比楚林(Бичурин)曾经指出:丝绸之路开通“在中国史的重要性,绝不亚于美洲之发现在欧洲史上的重要”。应当注意到,“美洲之发现”,是“欧洲”人通过经行海洋的交通行为实现的。


中国对外交往有两条主要通道,西北草原通道和东南海洋通道。


汤因比《历史研究》对于草原条件便利文化沟通的功能发表了见识明朗的论说。他分析了“草原”与“海洋”对于交通的作用,也进行了两种地理条件交通史视角的比较。他说:“草原象‘未经耕种的海洋’一样”,草原虽然不适宜定居农耕,但是却能够“为旅行和运输提供更大的方便”。在“海洋和草原是传播语言的工具”的标题下,汤因比发表了这样的意见。他分析了语言传播的史实,引用航海者往往把自己的语言传播到海洋沿岸的例证以为解说:“古代的希腊航海家们曾经一度把希腊语变成地中海全部沿岸地区的流行语言。马来亚的勇敢的航海家们把他们的马来语传播到西至马达加斯加东至菲律宾的广大地方在太平洋上,从斐济群岛到复活节岛、从新西兰到夏威夷,几乎到处都使用一样的波利尼西亚语言,虽然自从波利尼西亚人的独木舟在隔离这些岛屿的广大洋面上定期航行的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许多世代了。此外,由于‘英国人统治了海洋’,在近年来英语也就变成世界流行的语言了。”就“海洋和草原”在“作为传播语言的工具的职能”方面的“相似之处”,汤因比告知读者:“在草原的周围,也有散布着同样语言的现象。”在当今还有“柏伯尔语、阿拉伯语、土耳其语和印欧语”这几种语言的跨地域“散布”,与“草原上游牧民族的传布”有密切关系。“草原”如同“无水的海洋”为不同文化体系之间的相互交往提供了条件。我们回顾东西文化交流史,确实可以看到这一情形。丝绸之路形成并发生作用也有“草原”这一地理条件作为基本要素。


汤因比所说包括“绿洲”地貌的“草原”,“到处是野草和碎石”,或译作“表面是草地和砂砾的草原”,其实是包括荒漠戈壁的。可以与汤因比笔下所谓“无水的海洋”“未经耕犁的海洋”“未经耕种的海洋”“未曾开垦的海洋”形成对照的,是中国史籍文献中形容西北与北方交通地理风貌之所谓“流沙”“大漠”“瀚海”。《说文·水部》:“漠,北方流沙也。”⑨这些从“水”的字样,似乎也暗示“草原”与“海洋”之间的联想。


从这一视角理解“瀚海”一语的意义,或许能够获得接近历史真实的认识。我们对丝绸之路史的理解,也因此可以更为准确。




编 者 按:文章来源:《甘肃社会科学》2021年第6期,如需引用请核对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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