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钢 | 唐代“王昭君”形象的建构

发布时间:2021-07-5 浏览次数:15716 来源:史学研究

唐代“王昭君”形象的建构——以白居易的诗句为中心


张小钢


作者简介: 张小钢(1957—),男,内蒙古呼和浩特人,日本金城学院大学教授,文学博士(名古屋大学),从事中日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文章原刊:《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2021年第3期。


唐代诗人白居易(772—846)是一位描写美女的名手。在此,试列举白诗中描写美女的若干诗句。



首先,看一下白诗《真娘墓》中对“真娘”的描写:“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1]据说,真娘是唐代的名妓,能歌善舞。然而,她红颜薄命,很年轻就去世了,令无数文人墨客为她惋惜。诗中的“脂肤荑手”系借用《诗经·卫风·硕人》中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2]。也就是说,她的手如白茅草的嫩芽,洁白而柔软;皮肤犹如羊脂,洁白而细润。此处的描写给我们展现出一个少女的美丽,尤其是她的手犹如婴儿一般娇嫩,一个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少女形象跃如眼前。


其次,再看白诗《上阳白发人》中对上阳宫“宫女”的描写:“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3]上阳宫女的容颜如芙蓉(莲花)般艳丽,胸如白玉般洁白而晶莹。宫女的容颜自不待言,对于胸部的描写更是展现出一个成年女性的美。这在白诗《吴宫词》中也有类似描写:“半露胸如雪,斜回脸似波。”[4]此诗句形容宫女的胸如雪一样洁白,雪与白玉不同,雪有一种柔软的感觉。白居易有关女性胸部的描写,橘英范先生有详细考证(见《“胸前雪”———白诗里有关女性美的管窥》,《白居易年报》第五号,二○○四年)还有那斜回的姿态更衬托容颜好似水波的涟漪,那圆滑而流畅的曲线显现出美丽的剪影。“斜回”句不仅描写出宫女的静态美,还出色地描写出动态美。这样的描写方法更多地运用在《长恨歌》中:“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5]


细释上述诗句:“回眸一笑百媚生”一句,与前面的“斜回脸似波”有异曲同工之妙。正是那回头多情的一笑,使唐玄宗神魂颠倒,置三千佳丽于不顾,直是把一个皇帝的情爱都给了杨贵妃。“温泉水滑洗凝脂”一句,描写贵妃出浴的身体,更加“凝脂”般的洁白,令人想起前面描写少女的“脂肤”。“侍儿扶起娇无力”一句,一个“娇”字,也是一种动态美,贵妃那十足的女色气质,足以倾城倾国。“云鬓花颜金步摇”一句,描写贵妃的步态,正所谓“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生出爱怜之心。总之,白居易的《长恨歌》描写出了贵妃之美、贵妃之媚,无人能出其右。


最后,再看白居易对“樊素”和“小蛮”的描写。据传白居易有樊素和小蛮两个小妾,他曾经这样描写她们:“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6]也就是说,樊素的口像樱桃一样小,小蛮的腰像柳树的枝条一样细而柔软。世间所谓的“樱桃小口”“杨柳腰”是否由此而来,还不得而知。但这种女性美的观念在中国古代的绘画里也有表现。


从上述例句可以看出,白居易通过对女性身体的美的表征———皮肤(凝脂)、手(荑)、胸(玉、雪)、口(樱桃)、腰(杨柳)等描写,把女性身体的美生动地表现出来。此外,还淋漓尽致地表现出她们一颦一笑的女性魅力。


不过,与前面的诗句相比,白居易的“王昭君”却没有顺利地“定格”在应有的个性美的位置上,她是在白居易的一连串诗作中逐步完成的。为此,也引起诸先学的兴趣,这方面的研究也不少。那么,白居易在创作这些诗作的过程中是怎样完成王昭君的形象的呢?对于这个问题,笔者以为还有探讨的余地。在此,从诗歌运用绘画的要素来表情的这一视点,做一个简单的分析。



我们先对白居易有关王昭君的八首诗作做一个简单的梳理。八首诗里,直接吟咏王昭君的有五首,间接吟咏的有三首。时间是从白居易十七岁到六十二岁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其间他是怎样逐渐形成“王昭君”的形象的,这正是笔者的兴趣所在。在此,笔者按照时间的顺序考察白诗的修正轨迹,进而分析其最终完成的“王昭君”形象。


(一)《王昭君二首》


贞元四年(788),十七岁的白居易写下了七言律诗《王昭君二首》:


其一


满面胡沙满鬓风,


眉销残黛脸销红。


愁苦辛勤憔悴尽,


如今却似画图中。


其二


汉使却回凭寄语,


黄金何日赎蛾眉。


君王若问妾颜色,


莫道不如宫里时。[7]


《王昭君二首(其一)》描写了王昭君在胡地的艰辛生活。昔日化妆的粉黛早已被胡地的风沙吹得消失殆尽,王昭君早已失去了在汉宫生活时的丽姿。白居易觉得王昭君现在的容姿也许更符合毛延寿所画的肖像画。然而,笔者认为,以毛延寿所画的肖像画,来形容王昭君因胡地生活的艰辛而变得憔悴的容貌,多少有些不自然。汉代的毛延寿是如何丑画王昭君的,现今没有考古学的新发现就无法知道这一事实。但是,“憔悴的容颜”不等于“丑陋的容颜”。所以,白诗的手法,也还是有些勉强。有的时候,“憔悴的容颜”甚至更能衬托出女性的美。例如,和王昭君齐名的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据《庄子·天运第十四》所述,西施曾经因心痛而皱眉,邻村的东施看到后,觉得西施显得更美了,故而仿效西施皱眉。这个传说在日本江户时代的绘画里成为一个画题,在《蒙求图会》里叫作《西施捧心》。(下河边拾水图解,吉备祥显考订《蒙求图会》初编卷九)


《王昭君二首(其二)》是描写王昭君恳请汉使传言给汉帝,希望回到汉廷。她特意嘱咐汉使:“莫道不如宫里时。”其中,“黄金何日赎蛾眉”一句,借用了曹操用黄金赎回好友蔡邕的独生女蔡琰之典故。“蛾眉”一般用来作为美女的代名词,这是从前面所引《诗经·卫风·硕人》的“螓首蛾眉”而来。宋人王直方赞道,“古今人作《昭君词》多矣,余独爱白乐天一绝,……然乐天赋此时年甚少”[8]云云。亦指出乐天的少年之作,意难免有幼稚之处。此与笔者所言不够贴切,亦是年少之作在所难免现相同。而这也反映了十七岁的白居易描写女性的美还是一种概念上的东西。


值得注意的是,《王昭君二首》显示出白居易对平民出身的王昭君深抱同情的态度。而这一态度此后贯穿了他整个创作生涯。


(二)《昭君怨》


元和十二年(817),白居易创作了《昭君怨》这首七言律诗。那一年,他四十六岁,与前述《王昭君二首》相比,相隔近三十年。其诗如下:


明妃风貌最娉婷,


合在椒房应四星。


只得当年备宫掖,


何曾专夜奉帷屏。


见疏从道迷图画,


知屈那教配虏庭。


自是君恩薄如纸,


不须一向恨丹青。[9]


在此,明妃王昭君,一个最为娉婷的绝世美女,本应在椒房———后宫———集天子的宠爱于一身。然而事实上她只是一个宫女,连一仰龙颜的机会都没有。固然毛延寿把她肖像画得很丑是一个原因。但问题是天子知道了她的美丽容颜以后,为什么还要把她嫁给匈奴呢?归根结底还是君恩如纸一般薄,昭君的不幸不能都归罪于毛延寿的肖像画吧。很明显,与《王昭君二首》相比,这首诗的主题发生了变化。第一,王昭君本来就不是世传的“绝世美女”,第二,君恩薄如纸是主要原因。


顺便说一下,翌年元和十三年(818),四十七岁的白居易写下了《春听琵琶兼简长孙司户》这首律诗。这首诗虽然不是直接吟咏王昭君的,却化用了王昭君典故,琵琶的悲怆音色“如言都尉思京国,似诉明妃厌虏庭”[10]。


《昭君怨》所表现的主题,人们常常指出,在唐代以前就有如梁江淹的《恨赋》(梁萧统《文选》卷十六·志下)、晋石季伦的《王明君词》(梁萧统《文选》卷二十七·乐府上)、汉蔡邕《琴操》中的《昭君怨》等作品群的存在。另外,比白居易更早的李白、杜甫等唐代诗人也有类似作品。那么,为什么白居易又一次吟咏这一古老的主题呢?有一点非常明确,就是与前面的《王昭君二首》相比,《昭君怨》从对王昭君的同情变为对君主的批判。笔者认为这与白居易的失意人生经历不无关系。元和十年(815),宰相武元衡被暗杀,白居易上书要求调查这件事情,因此得罪了朝中大臣,由东宫赞善大夫贬为江州(今江西省九州市)司马。这一年,白居易四十四岁,他在五言诗《江州雪》中写道:“日西骑马出,忽有京都意”,“行吟赏未足,坐叹销何易”[11]。心中挂念着朝廷,郁闷心情跃然纸上。这种心情在元和十一年(816)所写的《琵琶行》中也有所表露。元和十三年(818)七月八日,白居易在《江州司马厅记》中写道:“刺史,守土臣,不可远观游;群吏,执事官,不敢自暇佚;惟司马,绰绰可以从容于山水酒诗间……案《唐典》:上州司马,秩五品。岁廪数百石,月俸六七万,官足以庇身,食足以给家。州民康,非司马功;郡政坏,非司马罪。无言责,无事忧。噫!为国谋,则食素之尤蠹者;为身谋,则禄仕之优稳者。予佐是郡,行四年矣!”[12]已经在江州度过了四年的他,无从“为国谋”的郁闷心情难以掩抑。在这种心情下,白居易写下《昭君怨》这样的诗篇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也许,“昭君怨”间接表达了白居易的“怨”吧。


(三)《过昭君村》(村在归州东北四十里)


然而,就在写下《江州司马厅记》的同年十二月二十日,白居易仕途迎来了转机———他被任命为忠州刺史。元和十四年(819),白居易从江州去忠州(今重庆市忠县)赴任,途经昭君村,写下《过昭君村》(村在归州东北四十里)这一诗篇。这一年他四十八岁。其诗如下:


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


亦如彼姝子,生此遐陋村。


至丽物难掩,遽选如君门。


独美众所嫉,终弃于塞垣。


唯此希代色,岂无一顾恩。


事排势须去,不得由至尊。


白黑既可变,丹青何足论。


竟埋代北骨,不返巴东魂。


惨澹晚云水,依稀旧乡园。


妍姿化已久,但有村名存。


村中有遗老,指点为我言。


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


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13]


在此,白居易用“至丽”“独美”“希代”这些对女子最美的赞词来赞美王昭君。由前面的“君恩薄如纸”一转而为“岂无一顾恩”。这也间接表达了白居易对君主的知己之遇铭感于心。然而,就王昭君而言,问题不在于君恩,也不在于肖像画,而是在于周围人们的嫉妒。世上黑白都能颠倒,更何况肖像画呢?其结果是女性的美丽往往给自己招致厄运。为此,据说村中的妇女们为了防止成为第二个王昭君,都在脸上烧灼了瘢痕,而这一令人震惊的行为现在成为村中的习俗。对于这一说法,亚瑟·伟力(Arthur Waley,1889—1966)表达了不同的看法,他断言道:“毫无疑问,事实上白来到了一个原来也不是、现在也不是汉人的、只是一个没有被汉人风俗完全同化的地方。妇女们在脸上烧灼瘢痕一事,原本就是非汉族文化的特征。”[14]286(笔者译)也就是说,昭君村的妇女们在脸上烧灼瘢痕并非以王昭君的命运为戒,本来就是这一地域住民的风俗习惯,如此而已。如果亚瑟·伟力所指出的是事实的话,王昭君可能也是一张烧灼出瘢痕的脸,是否就是历代诗画中所描述的容颜,值得探讨。与此相关,毛延寿如果画着一个脸上有瘢痕的王昭君的话,在汉元帝的心里会是怎样的形象呢?这也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顺便谈一下,白居易在赴任忠州的途中,还有一首七言律诗《题峡中石上》:“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于眉。诚知老去风情少,见此争无一句诗。”[15]此诗反映出白居易心情大好,巫女庙里花红似粉,柳翠如眉,胜于美女粉黛,庙里风景之美非诗句所能形容。江州时的郁闷心情早已烟消云散。


(四)《青冢》


元和十四年(819),白居易还写作了《青冢》,该诗与《过昭君村》写于同一年。其诗如下:


上有饥鹰号,下有枯蓬走。


茫茫边雪里,一掬沙培。


传是昭君墓,埋闭蛾眉久。


凝脂化为泥,铅黛复何有。


唯有阴怨气,时生坟左右。


郁郁如苦雾,不随骨销朽。


妇人无他才,荣枯系妍否。


何乃明妃命,独悬画工手。


丹青一诖误,白黑相纷纠。


遂使君眼中,西施作嫫母。


同侪倾宠幸,异类为配偶。


祸福安可知,美颜不如丑。


何言一时事,可戒千年后。


特报后来姝,不须倚眉首。


无辞插荆钗,嫁作贫家妇。


不见青冢上,行人为浇酒。[16]


白居易认为,王昭君的美貌被画工毛延寿丑化,因此在君主眼中变成了一个丑女。也就是说,王昭君未能沐浴君恩的原因,不在君主,而在画工。此认知比前述《过昭君村》更加明确,即错不在君主,而在周围的小人。

另外,《青冢》与《过昭君村》不同的是,白居易并没有实际访问青冢的所在地。这一点,与杜甫的《青冢》是一样的。西村富美子曾经指出,《过昭君村》和《青冢》等诗受到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三的影响(见西村富美子《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三———“王昭君”形象的形成和白居易的继承》,京都大学中国文学会《中国文学报》第八十三册,一一○页)


(五)《同诸客嘲雪中马上妓》


大和七年(833),六十二岁的白居易荣获太子宾客这一职位。该年,他创作了《同诸客嘲雪中马上妓》。时距《王昭君二首》已四十五年。此诗虽非直接吟咏王昭君之作,但依旧可以窥见他脑海中王昭君的身影。其诗如下:


珊瑚鞭亸马踟蹰,


引手低蛾索一盂。


腰为逆风成弱柳,


面因冲冷作凝酥。


银篦稳篸乌罗帽,


花襜宜乘叱拨驹。


雪里君看何所似,


王昭君妹写真图。[17]


在此,虽说是“嘲雪中马上妓”,但将她比作“昭君妹”,用“低蛾”“弱柳”“凝酥”来描述她的美貌,在寒风中,她的腰如弱柳一般随风摇摆,令人想起白居易爱妾的“杨柳小蛮腰”。在凛冽的空气中,她的皮肤如“凝酥”,比“凝脂”更富有弹力。一字之差显示出白居易对女性的敏锐的观察力,已非弱冠时的概念性的描写。显然,白居易通过“马上妓”透视了“马上昭君”。故而有“王昭君妹写真图”一句。“写真”这一词汇,在日语里是“相片”的意思。在白居易的时代,“写真”应是“逼真的肖像画”之意。可以想象,白居易脑海里“王昭君”的形象,以“写真”的形式存在,变得可视化。他已经不再议论王昭君与君主的恩怨,而是更注重唯美的主题。这与他时来运转也不无关系。


明代的王世贞(1526—1590)在《题古画王昭君图》中作如下描述:“余睹《王昭君出塞图》先后凡三本,颇具汉家威仪。而呼韩邪来迓,则极骑吹驼毼毡车弓槊之盛。宾主初觌欢情与肃容两称,而此图则仅袄导者数胡骑,亦有汉儿一以琵琶,后随一橐驼载服装而已。虽复低眉掩抑作怯寒状,而贽御皆宽然暇逸,是出塞以后事。”[18]


王世贞所观《王昭君出塞图》是何时所作,无从考证。但从构图要素来看,这类图画大抵是宋代以后的作品(请参考本文后面的分析)。尤其是“低眉”一词令人想起白居易的“低蛾”,可以说,与“憔悴的王昭君”“怨恨的王昭君”相比,画风为之一变。


早期的白居易诗中王昭君的形象,“娉婷”(《昭君怨》)、“姝子”“至丽”“独美”“希代”(《过昭君村》)等几乎都是抽象的表现,难以形成具体的绘画要素。此外,“蛾眉”(《王昭君》)、“蛾眉”“凝脂”(《青冢》)、“弱柳”“凝酥”(《同诸客嘲雪中马上妓》)虽说具有可视性,但可以套在任何一幅关于美女的绘画上。这些体态词还不足以表现出王昭君的身份,还需要一些身体特点以外的外在绘画要素,共同形成王昭君的形象。



那么,白诗中能够特定出王昭君形象的绘画要素究竟是什么呢?笔者以为主要有四点:第一是“珊瑚鞭”,第二是“乌罗帽”,第三是“花襜”,第四是“叱拨”。下面,就这四点做一个简要的考察。


(一)关于“珊瑚鞭”


珊瑚本来是汉代以来的舶来品。明代王圻、王思义撰《三才图会》珍宝一卷里有如下记述:“珊瑚生南海,注云,又从波斯国及师子国来。今广州亦有……汉积翠池中有珊瑚,高一丈一尺,一本三枝,上有四百六十三条。云是南越王赵佗所献,夜有光景。晋石崇家有珊瑚,高六七尺,今并不闻有此高大者。”[19]


《三才图会》的记载不知基于何种资料,在汉代班固撰《汉书》的记述里,赵佗所献珍宝里并没有包含珊瑚这样的东西[20]。不过,如果考虑到汉武帝以后中国和西域诸国频繁往来的情况,这一时期珊瑚传入中国也是有可能的。关于珊瑚的确切记载见于《晋书》,就是石崇和王恺以珊瑚树争富的故事[21]。


关于“珊瑚鞭”,见于梁元帝(552—554在位)的五言诗《紫骝马》:“宛转青丝鞚,照耀珊瑚鞭。”[22]诗中的长安少年乘着紫骝马,一只手操控着青丝鞚(青色的缰绳),一只手挥动着珊瑚鞭,追赶着意中的少女。由此可知,珊瑚作为装饰品出现是在稍后的事情。唐代以后,“珊瑚鞭”频繁出现于诗中。唐玄宗(712—756在位)时,崔国辅(生卒不详)的《长乐少年行》中有如下诗句:“遗却珊瑚鞭,白马骄不行。”[23]诗中的少年见到意中的少女,故意掉下珊瑚鞭,使得白马不能前行。这个长乐的少年和长安的少年几乎重合在一起。此外,这两句诗与白居易的“珊瑚鞭亸马踟蹰”有异曲同工之妙。另外,同一时期的岑参(718—769或770)在《敦煌太守后庭歌》中有如下诗句:“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黄金钱。”[24]岑诗描写了太守在宴席上与妓女嬉戏的场面。“珊瑚鞭”是一条怎样的鞭子,虽然无从考证,但从诗中可以推测到珊瑚是作为装饰品镶嵌到鞭子的手柄里。这在唐诗中,已成为富裕少年和艺妓身份的象征。


(二)“乌罗帽”


首先,“乌罗帽”是怎样的帽子呢?诸桥彻次编《大汉和辞典》卷七“乌罗”条里对“冠名”的解释很详尽[25]。另外,后晋的刘煦等撰《旧唐书·百济传》有“其王服大袖紫袍,青锦袴,乌罗冠,金花为饰,素皮带,乌革履”的说明[26]。然而,“乌罗冠”为百济王所戴,不知是否与“乌罗帽”有所不同。女性所用“乌罗帽”大概是称作“帏帽”(见图1)的东西。《旧唐书·舆服制》卷四十五有如下记述:“武德(618—626)、贞观(627—649)之时,宫人骑马者,依齐(479—502)、隋(581—618)制,多着幂离。虽发自戎夷,而全身障蔽,不欲途路者窥之。王公之家,亦同此制。永徽(650—655)之后,皆用帏帽,拖裙到颈,渐为浅露。……则天(684—705)之后,帏帽大行,幂离渐息。中宗(683—710)即位,宫禁宽弛,公私妇人,无复幂离之制。”[27]1957总之,帏帽由幂离而来,幂离原是胡人女性服饰,是为了不让人见到脸和身体而覆盖全身的袍子。换言之,就像今天伊斯兰教的妇女所穿的布尔卡(Burka)。不过,随着时代的变迁,幂离不断被加以改造,覆盖身体的部分逐渐被缩短至颈部,再加上帽沿,被称作“帏檐”。可以想象,戴着这样的帏帽会更加便于骑马远行。


明代王圻、王思义撰《三才图会》衣服一卷“帏帽”条里,引用前面的《舆服志》,并作了如下说明:“宋士人往往用皂纱若青全幅连缀于油帽或毡笠之前,以障风尘,为远行之服,盖本此。”[28]


也就是说,帏帽覆盖面部的部分应为网状。行旅之人去远方之际,经常用之。再回到“乌罗帽”来,从字面上讲,“乌”是黑色之意,“罗”是网状或薄绢状的东西。由此可知,“乌罗帽”就是帏帽。


图1《三才图会·衣服》一卷,上海图书馆所藏


那么,帏帽是否存在于《王昭君》这一画题的中国绘画里呢?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卷二中有如下记述:“阎令公画昭君,已着帏帽。殊不知木剑创于晋代,帏帽兴于国朝。举此凡例亦画之一病也。”[29]文中阎令公即唐代阎立本(627—673),据说他的《王昭君图》为唐代最早有关王昭君的作品。遗憾的是这幅画已经失传。但仅就文字记述,可以得知画中的王昭君确戴帏帽。帏帽用于远行之旅,可以想象王昭君戴着帏帽骑马的形象。阎立本已经在王昭君形象里加入了唐人生活的元素。张彦远认为是“画之一病”。不过画史上描绘古代人物形象多有类似情形,后人依靠想象和所处时代的生活经验,做一些加工也在情理之中。


实际上,在唐代已经有人指出阎立本所画王昭君之帏帽是虚构的。据《旧唐书》卷四十五记载,中宗景龙二年(708)七月,皇太子打算亲自在国学举行祭典,为此,礼官规定仪式的当天,群臣皆要衣冠骑马。然而,太子左庶子刘子玄提出异议,他指出古代皆乘马车,从魏晋至隋始乘牛车。认为根据图像乘马之说纯属虚构:“今议者皆云秘阁有《梁武帝南郊图》,多有衣冠乘马者,此则近代故事,不得谓无其文。臣案此图是后人所为,非当时所撰。且观当今有古今图画者多矣,如张僧繇画《群公祖二疎》,而兵士有着芒屩者;阎立本画《昭君入匈奴》,而妇人有画着帏帽者,夫芒屩出于水乡,非京华所有;帏帽创于隋代,非汉宫所作。议者岂可征此二画,以为故实者乎。”[27]1950—1951白居易关于“乌罗帽”的描写,不知是受了阎立本的影响,抑或是当时类似作品的影响,已无从查考。但“乌罗帽”起源于隋代,盛行于唐代,一般人远行戴用此帽当是符合事实的。


(三)关于“花襜”


“花襜”为何物?据汉代许慎《说文解字》释:“襜,衣蔽前,从衣詹声。”[30]又据汉代刘煦《释名》卷五释:“韠,蔽也。所以蔽膝前也,妇人蔽膝亦如之。”[31]所谓“花襜”就是有美丽图案的覆盖在膝盖前的毛皮或织物,系妇女乘马专用之物,以保护膝盖不受寒气侵袭。


有关“襜”的记述,查《历代名画记》,其中阎立本《昭君入匈奴图》的记述也未能得到确认。然而,我们只能从金代(1115—1234)女道士宫素然所绘《明妃出塞图》(见图2)可以确认王昭君膝盖前覆盖着似乎是“襜”的毛织物或是毛皮样的东西。画中的“襜”有一定的厚度,施以美丽的刺绣。这样的“花襜”是骑马专用的,应是域外传来之物。不过,宫素然的画作是否有白诗的影响,抑或是有类似画作影响,不得而知。


图2 宫素然《明妃出塞图》部分,大阪市立美术馆藏,池田朱实摹写


顺便说一下,现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郊外的昭君墓中所发现的壁画(见图3),与宫素然的画作极为类似。宋代以后,这一带属于丰州,后属辽、金(元脱脱等撰《金史》二十四、民国锺石帆《古丰识略》卷五)。此壁画疑是宫素然画作或是受其影响的模拟之作,而非汉、唐时期作品。


图3 见[日]《遥远文明之旅》三,株式会社学习研究社,池田朱实摹写


(四)关于“叱拨”


“叱拨”在唐代是汗血马的一个称呼。据宋代李石的《续博物志》记载,天宝(742—756)年间,大宛国献六匹汗血马,其名曰:红叱拨、紫叱拨、青叱拨、黄叱拨、丁香叱拨和桃花叱拨[32,33]。然据日本著名汉学家白鸟库吉的考证,“叱拨”非“汗血马”之意,仅仅是“马”之意。此六匹马名后面的“叱拨”二字,汉语里面没有,应是大宛语。在中亚的Indogerman语族中,Munjan语里把马称作yasp;在Persia语里,称作asp或asd;在Bactria语里,称作ashpa;在Sanskrit语里,称作asva;而“叱拨”的发音若是si-pat,chi-pah的话,与上面的诸语言相关联,应为Ferghana语aspah的略译[34]。若此臆测无误的话,“红叱拨”为红马之意,“紫叱拨”为紫马之意,“叱拨”一词绝非汗血马之称谓。


“叱拨”有红、紫、青、黄毛色的不同,丁香为白色和淡黄色、桃花指粉色,还有一层意思是马身上毛色的图案。唐玄宗曾将“桃花叱拨”命名为“百花辇”,亦是此缘由。唐代岑参的《卫节度赤骠马歌》中有如下描写:“君家赤骠画不得,一团旋风桃花色。红缨紫鞚珊瑚鞭,玉鞍锦鞯黄金勒。”[35]402


如果与红色加以区别的话,“桃花叱拨”应是粉色桃花状的花纹吧。此外,岑参的《玉门关盖将军歌》中有如下诗句:“枥上昂昂皆骏驹,桃花叱拨价最殊。”[35]386


亚瑟·伟力认为:“此诗因对句技巧的缘故,很难有适当的翻译。然颇具十八世纪日本版画的优美。”[14]394亚瑟所言十八世纪的日本版画即浮世绘的“锦绘”。在此,作为参考,请看十八世纪版画———锦绘之祖铃木春信(1725—1770)的《马上王昭君》(见图4)。


据推测,这幅作品为日本明和元年(1764)以前,一七六○年初期制作。据美国学者戴维·沃塔豪斯解说:“穿着中亚格调的服装,骑着灰色的马,这是留着飘然长发的美女王昭君。隶书的文字是‘锦瑟惊绝万世声’。弗利德里克·W·库钦认为此画的主题是王昭君。”[14]394这幅画没有标明画题是什么,不知弗利德里克·W·库钦根据什么确定的《马上王昭君》这一画题,但画中的女性所乘之马值得注意。笔者认为那匹马不是灰色,而是白色,而且这匹白马身上还有淡黄色的花纹。这也许是所谓的丁香叱拨。此外,不知为什么,文字的部分有“锦瑟”一词,这与“琵琶”有所不同。据戴维·沃塔豪斯解说,这是由李商隐《锦瑟》一诗而来。


图4 铃木春信《马上王昭君》,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池田朱实摹写



以白居易的诗句为中心,对他所表现的王昭君形象作了一个简要的考察,可作如下归结。


1.白居易从十七岁至四十八岁所写的有关《王昭君》的诗作,几乎都是传统的主题。昭君的怨恨、君主的薄情、周围人的嫉妒和谗言等,几乎没有什么新意。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敢于吟咏这些主题,其原因在于他的一系列“王昭君”的诗作,与他的人生际遇有着很大的关系。围绕着王昭君和汉元帝、王昭君和画工毛延寿、王昭君和周围人的关系,白居易多次修正了自己的评价。这些修正与他的人生沉浮重合在一起。其表现手法与屈原的《离骚》如出一辙。屈原把自己的怨恨寄托在美女身上,希望楚怀王回心转意。白居易的诗作与此有极为相通的表现,王昭君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形象,还缺少个性美的含义。只是白居易比屈原幸运的是,他重新得到了重用,因而他的昭君那样的怨恨也随之消失。在他的《忠州刺史谢上表》里,充满了感激的心情:“臣以去年十二月二十日伏奉敕旨授臣忠州刺史。以今年二十八日到本州。当日上讫。殊恩特奖,非次升迁。感戴惊惶。恽越无地。臣戒喜戒惧,顿首顿首。”[36]


2.白居易六十二岁的诗作《同诸客嘲雪中马上妓》,用“低蛾”“弱柳”“凝酥”来形容妓女的容姿,但难以捕捉像樊素那样的樱桃小嘴、小蛮那样的杨柳细腰。毕竟,谁也没有见过八百年前的王昭君。表现女性的身体特征固然重要,但更多的是借助外在的条件来定格她们的身份。如《李夫人》的“返魂香”这一要素,在江户绘画中得到了尽情的发挥,形成一个类型。袅袅香烟中,李夫人的美女形象冉冉升起。这类画作随处可见。在江户时代的诸多画作中,甚至用“返魂香”代替了“李夫人”的画题。但是我们依然知道画中的美女是李夫人。用同样的手法,《同诸客嘲雪中马上妓》中再次得到应用。“珊瑚鞭”“花襜”“乌罗帽”“汗血马”这四要素似乎定格了“马上妓”的形象。换言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定格了白居易的《昭君出塞》这一画题。可以说,唐代的白居易在他的认知范围描述了王昭君的形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代表了那个时代的人们对“王昭君”形象的认知。


其实,这类手法在美女的画像中随处可见。以清代王翙绘《百美新咏》为例,潘妃伴有金花贴地,西施则浣纱水上,寿阳公主则梅花落额,丽娟则舞落庭花,楚香莲则蜂蝶相随……而王昭君则是身着胡服,有一只羊偎依在她的身边,表现了她在胡地生活的场景。表现胡地生活的构图在明代的佚名氏所绘《千秋艳绝图》卷二《王昭君》上也可看到,身穿胡服坐在虎皮上郁郁寡欢的神情,画上配有白诗《王昭君二首》其二,表达了她身在胡地,思念故乡的心情(中国历史博物馆所藏、《中国历代侍女画集》、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二○○七年)。


3.宋代以后,珊瑚鞭、帷帽在“王昭君”这类主题中已难以见到。可以想象,如果帷帽罩在脸上,王昭君的容貌就变得难以捉摸,帏帽反而喧宾夺主,而且,握在手中的珊瑚鞭柄也很难在绘画中表现出来。与此相关,琵琶作为新的绘画要素,代替了美女手中的珊瑚鞭。一般来说,在中国和日本的绘画中“马上的王昭君”,琵琶或不可缺。现存中国绘画中,以金代宫素然所绘《明妃出塞图》和元代钱选的《明妃出塞》为代表的这类题材的画作,琵琶都是不可缺少的道具。同样,宋代以后的诗作亦是如此,在标有《明妃曲》的众多诗作中“琵琶”的诗句比比皆是,而“珊瑚鞭”“帷帽”的诗句则很难见到。如宋代王安石的《明妃曲》其二“含情欲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临川文集》卷四),王阮的《明妃曲》“黄尘沙漠卷明沙,明妃马上弹琵琶”(《义丰集》不分卷),等等,都不乏“琵琶”的诗句。为此,宋代郭茂倩在《乐府诗集》卷二十九中曾作如下说明:“匈奴盛,请婚于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明君配焉。初,武帝以江都王建女细君为公主嫁乌孙王莫昆,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送明君亦然也。”[37]


武帝出嫁江都王建女细君一事,史书有所记载。然类推至元帝嫁昭君,值得存疑。然而,由此把琵琶的要素嫁接到“昭君出塞”的绘画结构中也未可知。郭茂倩的说明恰好成为这样一个脚注。其后元明两代杂剧的插图,琵琶已经成为王昭君画题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在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开山鼻祖岩佐又兵卫(1578—1673)(一说是菱川师宣1618—1694为开山鼻祖)的《王昭君》,也是属于这类构图(见图5),应该是受宋代以后绘画影响的结果。


图5 岩佐又兵卫《王昭君》,美国旧金山东洋美术馆藏,池田朱实摹写


值得注意的是,白居易的“王昭君”形象中,还没有琵琶这个要素。虽然白居易的名作中不乏琵琶的描写。例如,除名作《琵琶行》外,还有《春听琵琶兼简长孙司户》《琵琶》《听琵琶妓弹略略》《听李士良琵琶》《听曹刚琵琶兼示重莲》《代琵琶弟子谢女师曹供奉寄新调弄谱》《听琵琶劝殷协律酒》等诗篇。可见,唐代的王昭君形象还没有意识到琵琶的要素,宋代以后才逐渐将琵琶变为王昭君形象的一部分,并将其类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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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者 按:原文载于《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2021年第3期,如引用请据原文。

文稿审核:包·苏那嘎

排版编辑:武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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